第85章 贻禍
贻禍
葉沐漪回到房間時整座老宅已經安靜下來了。這些天他的活動軌跡就是從家到學堂的兩點一線,剛才還被父親叫到了書房裏,說明日會有新的西席來,不必再往學堂裏去了。
從半個月前薛晟一家從老宅搬走起,葉沐漪便覺得宅中的氣氛怪怪的。母親鮮少出門了,上了年紀的父親卻是一天到晚都找不見人影,晚間回來了便也悶在書房裏閉門不出。
葉沐漪不知道空氣裏這股劍拔弩張的氛圍為什麽沒有随着薛氏一家的離開而消失。他自認為已經不小了,卻還是無力插手家中的諸事。
如果是哥哥在的話……一定會比我有辦法吧。
可惜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好哥哥應該是指望不上了。自晏河殿那邊特意派人來告訴葉老爺葉尋秋私自離京的消息後,葉沐漪便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了。希望他還活着,希望他在京外過得好,如果這樣的話不回來也沒事……
“——舅舅?!”
葉沐漪剛剛反手帶上了門,屋裏便蹭地出現一個不該在這裏的人影。
薛晟倒很是從容:“小漪啊,坐。”
葉沐漪不覺得薛晟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是得了父親的同意。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試着按他理解的“哥哥會怎麽做”來行動。
“……這麽晚了,舅舅深夜到訪是有什麽事嗎?”他不敢走得太近,想要借機挪到窗邊,卻見薛晟像是要起身的樣子,又不敢擅動。
“啊,也沒什麽大事。”薛晟拍拍自己身旁的空位,“好久沒見你了,問問你這陣過得怎麽樣?功課都還好吧?”
“嗯,還好。”葉沐漪見推辭不過,讪讪走得近些。
“你怕我?”薛晟忽然自嘲地笑了,“可是你父親同你說了些什麽?”
葉沐漪急忙搖頭:“只是沒想到舅舅這麽晚了會來找我;今日學堂裏先生組織了小測,剛剛又被父親問了書,因此有些疲憊。”
“也是。”薛晟道,“你這個年紀,除了學業,倒也沒有什麽別的要操心的。”他擡起眼睛,盯得葉沐漪直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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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你父親不過是政見上有些不和,恰巧最近朝廷風聲太緊,遂搬出去避避風頭罷了。你別想太多,照顧好你母親。”
葉沐漪點頭應是,薛晟又從懷中摸出一只信封,外加幾只包裝精美的硬糖,一同放在葉沐漪面前。
“天也不早了,今日我來見你的事,別和你父親說。”薛晟站起來,一手搭上他的肩頭。葉沐漪感覺壓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重得很,像是把這輩子的重量都壓了上來。
“早些休息。”
薛晟背對着他,徑直從門裏出去了。葉沐漪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進來的,只好上前察看他留下的東西。
糖果是時下殷城裏時興的昂貴品種;至于另一個……
葉沐漪就着床頭的燭燈,劃開了信封的封口。十數張或新或舊的字紙從中飄出,襯着火光映進葉沐漪的瞳仁裏。葉沐漪用力地閉了閉眼睛,才控制住自己沒把東西直接撂火上燒了。
這些……這些都是什麽??!!
他想沖出去追上薛晟,卻清楚地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他今晚來是同自己訣別的,又不全是——他要報複父親!
是了……一定都是誣陷。是薛晟知道僅憑自己的那些破事很難撼動葉家這棵大樹,因而想要趁機加把大火,好讓他們家也一同栽在這次的事件裏永遠不得翻身……一定是的……
但是他為什麽要特意将這些東西交給自己?如果都是真的,明明直接交給晏河殿會更簡單,說不定還能算是戴罪立功……
對了。母親和自己都是薛晟的血親。他多少還是有些人情在的,舍不得拿他二人一同獻祭,才将這些都交給了自己保管……
可是父親……真的是父親做的嗎?父親離開朝堂已經那麽多年,怎麽會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所牽扯?那他明日再見到父親時,又怎麽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門口有仆從經過的腳步聲。葉沐漪吹熄了燭燈,憑着觸覺将信紙按原來的折痕疊好,重新塞回了信封;然後等門外的腳步聲遠離之後,俯下身子,無聲地幹嘔起來。
次日清晨葉沐漪起得比平常更早了一刻。随身伺候的書童問他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眼圈都青黑青黑的。
“可能是吧,”葉沐漪道,“總覺得不太舒服。”
“喲!”書童試了下他額上的溫度,“我的好小爺,別是溫病吧。”
“沒有的事。”葉沐漪擡手将他擋開。
“可不敢逞強啊,若是不舒服我替你去同先生說一聲,還是回屋歇着吧!”
葉沐漪拗不過書童,半推半就地回了房中躺下,眼前又是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字,還有落款處鮮紅的印章與血指印。
“要請大夫來麽?”
“真的不必了——也別往父親母親處說,我真的沒事!”
打發走書童的葉沐漪簡直不能在被窩裏多待一刻。昨夜薛晟留給他的東西被他藏在了床頭櫃最裏層的壁板裏,他把整只抽屜都卸了出來,才摸到那只不詳的信封。
為什麽拿到這個東西的是他啊……如果是哥哥,應該就知道要怎麽做了吧……
葉沐漪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在了去往葉尋秋家的路上。盡管他覺得那座宅子如今多半空着,但僅僅是可能遇到哥哥的願望也足以支撐他走過這段不短的路途。
他們二人,不知不覺間,已經離得這麽遠了。
葉沐漪隐隐覺得路上的人們好像在讨論着什麽。經過某條大路的時候有隊黑衣人馬浩浩蕩蕩地往城外的方向去了,也不知是去追什麽人還是辦什麽事。
除了這些,殷城裏還是同往常一樣,看不出有什麽波動。
一座孤島。
“……小秋家弟弟?”
葉沐漪隐約聽見一個他能認得的聲音;但這個稱呼他實在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是在叫他。
“你叫……什麽來着?”
葉沐漪回過頭去,那個以往時常跟在他哥哥身邊的黑衣青年正站在他身後,叉着手抱着一把長劍。
“言大哥!”葉沐漪眼睛都亮了,“我哥回來了?”
言樾摸了摸鼻尖,似乎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告訴他,好半天才點了下頭。
葉沐漪當即便貼了上去,幾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言大哥我……我有急事要找哥,現在必須要找到他!”
言樾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抑制住自己被揪領子時的條件反射,心想這小孩力氣還挺大:“他在江遼哥家裏,我帶你過去?”
于是在江遼家中過渡的葉尋秋便等到了遛彎回來的言樾和路上随手撿到的弟弟。晏河殿為避事端,這段時間還是讓他暫時先留在光祿大夫府上,等過些日子再正式複職。
“怎麽了?”葉尋秋一見葉沐漪便覺得他臉色不對,“身體不舒服?今日不用去學堂麽?”
“父親請了個西席先生——早上是有些頭疼腦熱,不過現在好些了。”葉沐漪語速很快,眼神從在場的幾人身上掃過,“是……家中私事。我拿不定主意,來找哥商議。”
葉尋秋給言樾遞了個眼神,言樾便和江遼一起領着其他幾位侍從出去了。
葉沐漪定了定神,拿出那只讓他惴惴不安的信封,遞給葉尋秋。信封袋子被他抓得有些變形,封口的膠痕有被劃開過的痕跡。
“……我想先問哥一件事。”
“你問。”
“舅舅家,今天是不是被查了?”
葉尋秋擡起眼簾,掃了他一眼:“似乎有聽說——不過他的話,應該逃得很快。”
“是哥之前有做什麽,才不至于波及到我們家吧。”葉沐漪吞下了“既然哥已經回來了”這句話。
葉尋秋沒說什麽,只當默認。
“……這是昨晚舅舅來我房裏,交給我的。”葉沐漪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是真是假、找誰商議我一概不知——也不知究竟該不該讓哥也知道。”
葉尋秋拆信的手頓了一下。能讓素來成熟冷靜的弟弟慌成這樣,薛晟一定留下了不小的把柄在這信封裏——
葉家的把柄。
鑒于前事,葉尋秋已經對葉老爺能做出什麽樣的事下限放得很低,再怎麽應該也不至于像一直被蒙在鼓裏的弟弟這般驚訝。
可是當信紙上的字跳進他的眼睛,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爬滿了一身。
并不是因為信上所書之事有多麽悖逆——而是因為這件事和現在的他關系太大了,大到根本不可能忽略不計。
葉沐漪或許還不知道:因為紙上只寫了幾個相關字樣,而這些字樣應該是被排除在他的生活範圍之外的。
比如赤霞派;比如……
雲晨。
葉尋秋是熟悉這個名字的。就是因為這個名字,言樾曾經對他三緘其口。
他萬萬沒有想到能在這裏再次看見這個名字——以這種方式。
“……言大哥送你過來的路上,你沒告訴他吧?”葉尋秋只是為了确認。
葉沐漪如他所願,搖了搖頭。
“那麽,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