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仇雠
仇雠
“燒了吧。”
葉沐漪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哥?”
“我說燒了吧。”
葉尋秋重複了一遍。
燒了。只要燒了,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永遠不會——言樾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将會和他們兄弟二人一起被埋到土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悄腐爛……
不,和葉家的所有人一起。
可是他該以什麽樣的姿态面對言樾?同他說不要查真相了、不要複仇了?
他明知道言樾當年下山就是為的這事。倘若不是為了這件事,他何必受那麽多苦,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難道要告訴他麽?讓他覺得自己這麽多年的執念和追求到頭來就是一場空,像個笑話一樣?或者更糟,他說不定會恨上自己。
燒了吧。燒了吧。
“……哥?”
葉尋秋聽見葉沐漪在叫他。突然被扯到這些肮髒的事面前,這個時候葉沐漪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可他實在分不出心來照顧弟弟。
“……哥是不是,知道些什麽?”葉沐漪看他的眼神有些變了;但葉尋秋的痛苦明明白白地落進了他的眼睛。他的父親也許是喪心病狂的野心犯,但他的哥哥頂多只是知情不報的包庇者。
“我不知道。”葉尋秋斬釘截鐵的回應打消了葉沐漪腦中莫名其妙竄出來的念頭,“你出來的時間久了,瞞不過父親;但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不會逼你。”
葉沐漪欲言又止的。他既明白就大局而言自己應該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一般地回家去,又實在是難忽略已經得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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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知道的一定比我多。”葉沐漪說,“哪怕不是這上面寫的;還有什麽?我受得住。”
看着弟弟一臉視死如歸的樣子,葉尋秋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只是從前隐約有些猜想而已。今日看了,才相信是确有其事。我知道得并不比你早。”
他并不想利用弟弟長久以來對他的信任。薛晟倒臺,既然他有自信把證據留給葉沐漪,那麽也一定留有後手;無論葉沐漪這時候回不回家,他都已經不再安全了。
“留在這裏吧。我派人去給父親送信,就說是我叫你出來的。”葉尋秋把弟弟交給江遼照顧,一面寫了張字條讓人送給葉老爺,“不要緊的,我會處理。”
不要緊的,我會處理。
葉沐漪也到了曉事的年紀,若不是因為那信中所寫之事牽連甚大,他也不至于六神無主地來投奔這個消失了好幾月蹤跡的哥哥。
葉尋秋是在……安慰他嗎?
葉沐漪看見言樾的黑衣服在他身後飄進了屋裏。随後屋門便又關上了。
“怎麽眉頭皺得這樣緊?”趕來接人的江遼難得看見小朋友這般愁眉苦臉的時候,“走吧,哥哥帶你吃點心去。”
言樾進門的時候葉尋秋是背對着他的。
或者說,很明顯地,是看見言樾進來之後才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去。
“?怎麽了?”言樾本意只是想來關心關心他,“家中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大事。”奈何這悶葫蘆嘴緊得很,“小漪年紀小,經不得事,緊張慣了。”
言樾放輕了腳步,悄沒聲兒地繞到他近旁,葉尋秋發現後又往右轉了小半圈。
“……”言樾摸不着頭腦,“你躲我做什麽,這兒又沒外人……你做什麽虧心事了?”
“誰——”
葉尋秋本是和平常一樣同他吵吵鬧鬧地有來有回,突然噤了聲。
是啊,他可不就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嗎。
言樾觑着他的臉色,走到門前往外看了看,挂上了門闩。
“出什麽事了?”他正色走到葉尋秋面前,掰着肩膀把人轉了過來,“我聽着呢。”
葉尋秋擡起頭,撞進他眼裏的擔憂,不得已躲開了目光。
“你一向都是有什麽說什麽的,”言樾道,“除了和朝廷直接相關的事你不許我插手……但既然沒有把我趕出去,那應該就是和我有關?”
言樾總是在這些地方有着沒用的直覺。
“到底出什麽事了?”言樾追問,“你弟弟也不是容易驚慌的人。我知道今天薛家被查了,但你們顯然不是因為這件事慌成這樣。”
“……你先松手。”
葉尋秋拍拍他在自己肩上捏得越來越用力的手,言樾才意識過來,眨眨眼睛,把手背到身後去了。
“……坐?”
言樾坐了。
“小漪可能要留在這兒住幾天,”葉尋秋找回了一點自己的聲音,“他這些天情緒也不太穩定,你多擔待。”
“嗯那肯定——你別扯開!”
不自覺加重了語氣的言樾對上了葉尋秋的視線。他好怕葉尋秋拿這樣的眼神看他——像是這輩子的最後一眼一樣。
“……小秋?”
言樾盡可能地放柔語氣。越來越不安的感覺襲遍了他的全身,葉尋秋顯然是在隐瞞着什麽,并且內心在為該不該告訴他而天人大戰。
“我會聽你說的,”言樾屈着膝蓋,一點一點挪到他身前,将他冰涼的雙手握在兩手之間,“就像你曾經聽我說那樣。”
他看見葉尋秋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無論是什麽我都會聽的。”言樾補充道。
“你能不能——”
“嗯?”
他知道葉尋秋沒說完是因為哽咽。
“——能不能出去?”
“……啊?”
“……假裝剛才沒有進來過那樣,”葉尋秋的每個字音幾乎都戴着顫抖的結尾,“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就來得及——”
“來得及什麽?”
言樾從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即便是落入前狼後虎的境地,葉尋秋也總是可以保持冷靜地作出抉擇:堅持或舍棄。言樾總覺得自己才是婆婆媽媽缺乏決斷的那一個,可今天的葉尋秋好像變成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
“——來得及騙過你了。”
葉尋秋好像一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全部的重量連同那封能壓死人的信件一起加在了言樾身上。言樾穩穩地扶住他,把他放回凳子上安頓好,才問他拿的是什麽。
“……你自己看吧。”葉尋秋放棄了抵抗。
言樾從他手中拿過那沓被冷汗浸透的信紙。
葉尋秋無聲地在心中計數。數到第三百下的時候,言樾很重地嘆了口氣,然後繼續看了下去。
差不多數過了八百,言樾從信紙裏擡起了眼睛。他的眼眶紅紅的,但也沒有什麽更大的反應。
“啊,是這樣啊。”
“……”葉尋秋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好像這時候無論他說什麽,都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原來是安王。”
言樾的語調十分平緩,甚至比剛才來勸他時還要平淡,
“不是燕王、也不是太子。這下好了,我沒有什麽仇要報了。”
“……你——”
“我應該要說什麽?”
葉尋秋盯着他那雙平日裏澄澈見底的眼睛,眼前卻是霧蒙蒙的一片,
“安王去年冬天時就已經死了。也許是他設計陷害我師兄的報應;也許不是;但現在追究那個又有什麽意思?他已經死了。”
言樾說出來的話冷靜得葉尋秋打了個寒顫。
“至于別的麽……啊,你是擔心你爹的事麽?”
葉尋秋咬着唇,不敢答話。
“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心。”
?
??
他擔心的從來都不是這個啊!
言樾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他:“你不是也在他那兒吃過虧麽?倒退十幾年的話,以他的職份,安王找他幫忙游說我師兄也可以理解。”
可是……
安王并不只是找他幫忙“游說”了。
在初入塵世的雲晨明确表示不願參與黨派紛争,且以赤霞派全宗安危相逼無果後,安王授意當時的兵部侍郎葉郴捏造雲晨謀反的證據,并進行絞殺。
所以雲晨當年會被師父從名錄上劃去——劃去了,他便與門派再無瓜葛,安王也就失去了威脅他的籌碼。
難怪言樾和謝铮會對當年的所見所聞各執一詞——他們聽到的都不是全部的真相。安王是為了替當年的永昌王鋪路而試圖拉攏赤霞派,自然免不了提及永昌王的名字;至于那另一位,則是安王指定的“罪魁禍首”。一旦事情敗露,依照他的編排,肯定會順藤摸瓜查到燕王頭上。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雲晨暴斃,由于背負着謀逆的疑罪而不得察清;葉郴“功成身退”;安王則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他的布置。只是沒想到真相大白的這天來得這樣晚,晚到兇手之一還來不及受到懲治就已經撒手人寰。
至于薛晟是怎麽知道的這些?那一年葉郴續了弦。想來薛晟從那個時候開始便幫着葉老爺辦事了,薛家才能背靠着葉家這棵根系已經腐爛的大樹,汲取寄生所需的養料。
“……你剛剛說什麽來得及?”
言樾的問句把他從無休止的聯想拉回了現實,
“我現在出去,你把這些燒了。來得及。”
他說完,立刻便轉身要往門外走,卻覺得衣角似乎被人很用力地扯住。
“我說了,你放心,我只當從不知道這些。”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想怎麽樣?!”
言樾猛地回過身來,系在劍柄上的流蘇玉佩重重地打在葉尋秋的顴骨。葉尋秋下意識地閉了眼睛,留下顴骨上一塊消不掉的紅印。
“要我原諒你爹嗎!還是要我去告發他!”
他們自從互通心意之後便經常吵架;但吵的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炒雞蛋裏該不該加蔥花、蒸魚的蔥是切碎還是切條之類。
言樾也是自從有印象以來,少有的對葉尋秋說重話。
但葉尋秋不能怪他——這本來就不是他的錯。他被逼到這個份上,知道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全都是竹籃打水,知道清除仇敵和保護愛人只能選擇其一,都是他們葉家的錯。
“……不是,”葉尋秋重新厘清了思緒,“在你知道之前,我可以試着當作沒發生過;但你現在知道了。”
“所以呢?”
“……我想請你告發他。”
“你有病吧!”
言樾不由分說地甩開了他抓着自己的手,
“你們那個□皇帝最是愛搞連坐那一套,扳不扳得倒你爹我說不準,你八成是沒活路了!你還嫌這半年出的事不夠多麽!”
“你聽我說……”
“我不聽!有什麽好聽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成天就糊弄我呢。”
“——那些事是我想搞出來的嗎你現在來怪我了!”
正常交涉途徑行不通,葉尋秋正在學習和他一起發瘋。這個方法倒是立竿見影,言樾肉眼可見地安靜下來了。
“首告的話,是能功過相抵的,應該可以免罪。”
“?”言樾歪過腦袋,因為害怕一開口又和他嗆起來便沒有立刻出聲。
“橫豎現在家裏除了小漪,也沒有我在意的人了。”葉尋秋說,“再革個職,也許能換小漪也免罰呢。”
“……”言樾扁着嘴。
“總比到時候薛晟殺回馬槍來得強,”葉尋秋幾乎是苦笑着,“遲早的事。大理寺抓不到他便罷了,若抓到了,他必是要拖我們家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