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當事
當事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我去告了?”
言樾還是定不下心。明明這件事只要他們二人都當沒發生過,就可以……
但是真的可以當作沒發生過嗎?
讓他說服自己容易,至少沒那麽難。不過是之前的幾年苦都白吃了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這件事情的另一端釘住的是小秋。如果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他大可以把人揪出來狠狠教訓一頓發洩,或是呈交證據或就私刑了結,都無所謂。了了這件事後,他或是回山裏去,或是繼續在城裏混沌度日,又或是随心所欲去游歷山水,都随他的便了。
要他現在去告發葉老爺……不就是應了江遼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有人要倒在這肮髒的池水裏了。
“嗯。”
看上去已經做好覺悟的葉尋秋幾乎可以說得上有些鐵石心腸。
“那你自己去。”言樾把信紙一股腦兒塞回他懷裏。
“我不行。”葉尋秋不用怎麽反應就又給他推了回去。
“為什麽?”
“……”葉尋秋沉默着任他盯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
“我害怕。”
他這話倒是把言樾氣笑了。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區區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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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漪知道是我的話,會恨上我的。”
“你還怕被家人記恨麽?”言樾很快地滑過了一句,“還是原諒不了自己,對麽?”
葉尋秋怔怔擡頭,看着他。
“這本來就和你沒關系。你爹的事、律法的事,你都是被迫與之扯上關系的。我知道你不想。”
即便是言樾,這時候也只能勸到這裏了,
“我可以向你保證的是我絕不會遷怒于你。”言樾道,“如果你執意讓我去上告,我會去。但是你要想清楚——無論是從翻案還是從争取赦免的角度,你能做到的一定是比我多的。”
葉尋秋猶豫了。他必須承認言樾說的是事實——以作為加害方相關人士的身份上告将功折罪,比第三方上告要來得有效得多。
“可你也并不是無關人士——”
“我知道,”言樾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之前已經在陛下和燕王面前說過太多次謊;我的話在他們那裏可信度不高。”
雖然回想了一番事實好像的确如此,但言樾的這種說法卻總給人一種他在推脫的感覺。
“這件事情只能你來做。”半晌,言樾才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你今天把小漪留在這裏,你爹一定會察覺。即便你說是你叫他來的,你爹叫他回去,你是準還是不準?”
葉尋秋從方才起就在擔心這個問題了;只是還有別的問題牽引着他的思緒,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
“小漪平常聽話,這時候就更顯得反常,被你爹發覺只是時間問題。我不信他會對小漪下手,但對你呢?你爹可從沒留過情。”
葉尋秋不得不贊同他的話。倘若葉老爺知道此事已經傳到了自己這裏,那是一個安穩夜晚也別想過。
“那你有什麽計劃?”
“主動出擊,”言樾說,“守不如攻;小漪留下,等你爹知道了消息,我即刻出城,你爹就不會懷疑你。”
葉尋秋用了片刻消化他所提議的“方法”。
“你是要……當誘餌嗎?”
“嗯。讓他們追着我來就好了,你趁機把東西交到晏河殿去。”
“……你是不知道城外除了我爹還有薛晟也會追殺你嗎?”
“我知道啊。”言樾不甚在乎地擺擺手,“沒事兒!姓薛的早已是強弩之末;你爹的那些人哪追得上我啊!頂多過個十天八天的我就回來了,放心好——”
葉尋秋突然擡手捂住了他的嘴。
“?”
“……不許說這種話。”
言樾的眼睛彎彎的,順勢在他手心舔了一下;葉尋秋立馬收回手背到身後。
“怎麽?不信我?”
“——也不許說這個。”
葉尋秋總覺得眼皮子跳得厲害。言樾越這麽說,跳得越是厲害。
“好好好不說了。總之你知道我意思就好。”
簡要地定下了之後的作戰方針,言樾想起還有幾句重要的話不得不說,
“你……自己保重。萬一陛下動了怒,也別太犟了……總之先活着,等我回來。”
他擔心萬一沒囑咐這句,葉尋秋一時情急鑽了牛角尖,那他可受不住。
“怎麽咒我?”葉尋秋卻是笑了。
“我沒有!”言樾急忙搖手,“我哪敢啊。”
“你也答應我。”
“嗯?”
“先活着。”
葉尋秋向上伸手,夠到他的脖子,把人往下勾了幾尺。言樾俯下身來,遷就他的坐姿,指尖無意識地梳理着他鬓角落下的碎發。
“我會的。”
好漫長的吻。像是在短短數響之內交換了一生。
琳琅自從回到晴泠居,太子便沒再來找過他,只是隔上幾日會差人過來問問他身體如何,有沒有什麽日常用度上的需要之類。琳琅自己有積蓄,也不着急求人,太子不來,他也沒法強逼着人來。
那天江遼的确是派車送他到東宮去的;只是還沒進宮道,便被太子的人攔下,說太子不見客,讓他自行回去。回去又不好再往江遼那裏去住,便只能回了老地方。
像是偶然間被放出去看了一眼世界的金絲雀,幾經輾轉,還是回到了方寸見開的小籠之中。
晴泠居從前也算是太子為了藏他建的;只是不知哪日太子徹底厭棄了他,會不會把這方寸大的籠子也一并收回。
今日也是在無所事事之時憑窗遠眺——偏偏看見直通窗臺的屋脊另一端一個熟悉的人影。
“言公子?”
淩也趕緊往邊上讓了讓,給他留了個翻進來的空位。雖說今夜不必陪客,但言樾這樣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攀進來,倒像是兩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你這是……?”淩也打量着他明顯是打算出遠門的裝束,“……不會是暮之家中出事,你打算丢下他一個人逃了吧?”
“不不不怎麽可能——你放下刀、放下。”
淩也把那枚小尖刀又揣回了袖中。
“時間有些緊我長話短說:我确實是要離京,但絕不是為了抛下他。”
言樾将牽涉到葉尋秋家中的事情全數掩蓋,只說是他二人之前在京外收集了些陳年舊案的證據,如今時機成熟,決定上呈,卻不想被賊人盯上,無奈出此下策,兵分兩路。
說起“舊案”時淩也的眼睛倏地亮了一瞬;而後又被深不見底的憂傷蓋過。
“我知道了,”淩也道,“是要我動用晴泠居的眼線,保護暮之?”
“……不僅僅是他一人。”言樾說,“小秋他,最在意的是他的弟弟。如果有可能,我想拜托你照顧他。”
淩也目光一動,這才反應過來言樾遮遮掩掩的到底是為了什麽。
以及為什麽明明有那麽多的人可以拜托,言樾偏偏來找了他這樣一個既無身份又無權勢的人——
因為他在局外。這是針對葉尋秋的殺局。江遼地位足夠,但迫于立場一定不會開口;譚家近日風頭正盛,譚青也斷不敢冒大不韪;而他是除了這些人之外唯一有可能與有能力力挽狂瀾的太子有所接觸的人;即便太子選擇不出手,最壞的情況,也能将葉尋秋的弟弟安排到他這裏來。
最壞的情況……言樾連這都考慮到了,那一定不是什麽可以簡單處理的小事。
“……你會回來麽?”淩也并不覺得自己是多此一問。
“當然。他還在這兒呢。”
“我不是問這個。”
淩也微抿雙唇,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
言樾沉默了。
“你對他保證過的吧?”不得已,淩也把葉尋秋拿出來做了一回令箭,“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會去求太子殿下;我希望你說到做到。”
“嗯。”言樾只得敷衍着點一點頭,“另外別和太子說我的事……我在他那兒似乎沒有什麽好名聲,萬一耽擱了小秋的事可不好。”
“這倒是你多慮,”淩也苦笑,“太子殿下啊,最是心軟的,見不得苦命鴛鴦。”
“……那便拜托你了。”
言樾交待完事情便起身欲走,淩也忽然想起了什麽,快步走進內室去,拎着包東西出來:
“這是言公子之前住在這裏時,落下的衣裳物件。”他将裏面過于笨重的東西揀出,只留了些便于攜帶的,“我也沒有什麽別的可以送行,只有一件事,我今日告訴言公子——”
言樾坐在窗框上,聽完了他貼在自己耳邊說的那些,連忙把東西塞進了自己的包袱。
“言公子收好了,這藥我統共只得過兩顆;一顆數年之前送給了暮之,另外一顆我在燕王府都沒舍得吃,這下便給了你了。”
言樾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落入葉尋秋院中那次——好像也被喂了一顆不明玩意兒,瀕死的傷便被吊住了氣血。
“大恩不言謝——總之等我回來再想辦法報答你。”言樾的眼睛在暗處忽閃忽閃的,好像藏着數不清的鬼主意。
“言公子最好說到做到。”
目送言樾又從來時的屋脊離開後,淩也撐着腦袋,靠在窗邊,半個身子浸在月色裏,另外半個身子露在陰影中。
“這藥啊……”
是好多年前,他剛進晴泠居時,一個偶然路過的劍客留下的。
那劍客本是為了留宿一晚,便将随身行李都留在了這裏;誰想後來等啊等,卻再也沒見那劍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