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道樾
道樾
即便是先前次次都走在葉尋秋前面的皇帝也沒料到他這回來是為了什麽。
近侍說早朝剛過葉大人就跪在了偏殿門口,趕緊趁沒人看見把他領了進來。領進來了還沒說幾句話就又跪着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皇帝召了他進來,緊閉殿門。葉尋秋沒有多說什麽,只呈上他所掌握的所有東西。
皇帝的表情倒是頗為玩味。除了把葉尋秋晾在原地跪了大約半個時辰,就是問他既然知道是死罪為何還敢來上告。
“朕以為是你的那位小友帶着這些出城去了呢。”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有意向葉尋秋暴露了他的關注。
“他的确是出城去了——向我爹那邊放出的消息,也是他拿着這些東西。陛下如若有所耳聞,那必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他倒是願為你做到這種地步……”
“比起我,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葉尋秋屈指成拳,“若十多年前不是我爹……他也不會淪落至此。”
皇帝擡擡眉毛,不置可否。
“那你是想好了?”
“臣還有一不情之請。”
從皇帝皺緊的眉心可以看出,他這次倒是不比之前那麽好說話了:“你且說說?”
“臣願戴罪立功,為大墉效犬馬之勞——還請陛下念及幼弟尚小,不要責難于他——”
皇帝敲敲板壁,讓候在外頭的近侍又送了盞茶進來。茶湯燙口,皇帝試了一小口,便将杯沿靠近桌角,讓茶湯順着有弧度的桌子腿一直流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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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色的茶湯淌到葉尋秋的袍邊,靜靜地映出了他的影子。
“你記得朕同你說過的,許多年前的那個故事吧?”
葉尋秋記得很清;但因為這段記憶和他本人并沒有什麽關聯,所以一直被他埋在不怎麽重要的那一堆裏面。
“那時候朕不是不想保他;而是不能。”
他記得皇帝和他說過,提及此事時,最先出現的情感是後悔,而不是遺憾。
他沒法現在開口跟皇帝提起這個。
“朕先前總覺得你少年老成,比同齡人都要穩重不少,自然也多依仗了你些。”皇帝繼續說,“但你也只不過是個半大的毛頭小子罷了。七情六欲和越理越亂的親緣關系,你也不能免俗。”
葉尋秋聽出了不妙;但他今天來就是為了争取那個機會。
“若是幾月之前的你,朕大可以即刻答應你——那是因為你對大墉的朝廷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現在呢?你自己想想。”
是了。此案一旦翻出,葉家在朝廷的地位頃刻便會崩塌,不論他之前是什麽高官顯爵,在這之後都會變得不值一提——更何況他已經實質上脫離朝堂好幾月了。
皇帝對他不會有額外的恩赦和憐憫——他已經沒有價值了,沒有任何能拿得出手和朝廷談判的東西。
“……陛下對我,是有恩的。”葉尋秋想要抓住最後的機會,“無論是最初的賞識還是後來一次次的提拔;言樾的事也好,不追究我擅自離京的事也好……臣無以為報。但臣只想替弟弟求一個恩典,哪怕是此生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好——”
“葉卿,”皇帝打斷了他,“你知道如若朕可以,并且只能在你兄弟二人之間選一個人保下,朕會選誰嗎?”
葉尋秋故作不知——他只能說不知。
皇帝會選對朝堂有利的那一個;葉沐漪無論是從年齡、經驗、手腕還是與葉郴之間的親疏關系,都不如他能給朝廷帶來的益處。朝廷已經花時間花金錢培養了一個葉尋秋了,不可能親手把這一個毀掉之後,轉而大發慈悲地去投入同樣多的資源培養另一個可能并不比他好用的替代品。
只有兩種結局擺在葉尋秋面前:他作為沒有價值的廢子,和葉家的其他人一樣一起被丢掉;或是他證明自己剩下的價值,親手把其他人送入絕境。
“朕很期待你的選擇。”
葉尋秋還記得去年秋天見皇帝的那次。似乎在那之前他并沒有對皇帝抱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只是把他當作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塑;只是在那之後,不知是因為太師的歸來還是言樾在他身邊的感染,他竟然以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了。
困獸猶鬥。今年春天出逃時的他是如此,如今還是如此。是他自己選擇回到這方混沌之地,怪不得旁人——皇帝原本已經把他放走了。沒有追究,便是默許他離開。
可他有太多事放不下。太多的,并且越來越多。
幾年前的他也許很難想象會跪在這裏為自己的“家人”求情——畢竟在他成長起來的關系網絡裏,這似乎是最為無足輕重的一類。
可沐漪又做錯了什麽呢?只不過是這些年裏都替他承受着父母的怨氣,做一個表面乖順聽話的小孩罷了。
而且若不是他……自己說不定真的會把這些東西直接燒了。
沐漪做了他的弟弟,也是命裏一劫。
從晏河殿出來的時候葉尋秋還有些恍惚;他對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完全沒有印象,只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再回江遼那裏去了——他見不得葉沐漪哪怕一面。
可是還沒等他決定要去哪裏,東邊天幕上一片越來越旺的火燒雲就侵襲了他的視線。他看到靠近城門的人們都在慌慌張張地往城裏跑,他不太明白這樣尋常又美麗的晚霞對于沒有生死之虞的普通人來說有什麽可怕的。
——但是晚霞,不是應該出現在西邊嗎?
葉尋秋逆着往城裏跑的人流,火燒雲的邊際先城門一步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裏。他從沒見過這般壯闊的景色,像是把整個秋景都濃縮在了小小的林蔭大道上。
飛揚的火舌和幹燥的秋日氣候最是般配。忙着汲水滅火的城外兵士們将他往城裏趕,城外的大火如若控制不住,就只有城裏才有足夠的防火設施和避難所。
可他還是在往城外擠——言樾昨天才和他說,如無意外,今日傍晚從東城門走。
這個距離……幾乎就是言樾腳程可達的地方。
葉尋秋沒辦法說服自己抛開這個最壞的設想——即便言樾命硬得很,有本事從院牆上摔下來兩次還撿回條命,有本事拖着一身傷還能帶他回師門,他也不覺得言樾能有這個可能從這樣的大火裏脫身。
這是殷城百年不見的大火。身後的晏河殿應該已經因着此事焦頭爛額了。對于城裏的人而言,萬幸今日刮的是西風,風伯只把火舌往外卷動,只要待在城裏,應該暫時沒有太大的風險。
可這就意味着,城外燒灼的範圍還在繼續擴大;言樾無法往城裏逃,他只能與不可能戰勝的火神賭命。
“聽聞你記憶極佳,幾乎稱得上是過目不忘——那本王便試你一句——”
「主衣紫袍玉帶,折上巾,具紛砺,歌舞帝前。帝及後大笑曰:“兒不為武官,何遽爾?”」
“太平公主如何答?”
「主曰:“以賜驸馬可乎?”帝識其意,擇薛紹尚之。假萬年縣為婚館,門隘不能容翟車,有司毀垣以入,自興安門設燎相屬,道樾為枯。」
如今他眼前所見之景,當真是所謂“設燎相屬,道樾為枯”了。
此刻比晏河殿還要焦心的只能是在自己屋中跺腳的謝铮。
薛晟失蹤先不提,大理寺不可能因為沒抓到他就放慢整個案子的進程。本來最近謝铮的日子就不好過,偏偏這時候他那個不省心的弟弟還堅持要往外跑,美其名曰禦史臺歷練。
他怎會不知道謝虔自打看出葉尋秋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之後,便野心大發,想着有朝一日能成為禦史臺一手遮天的存在。他是想管的,可一是發現得太晚了謝虔心性已經養成再難改變,二是他這陣子為了葉尋秋的事情實在也是勞心勞力,無暇再去教訓這不成器的手足了。
可直到城外燃起熊熊大火,謝铮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不能管,而是不想管。葉尋秋與他關系再好也不過是近幾個月的事,兩人雖說共事這麽些年也沒有到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地步,自然比不得他與謝虔兄弟之間來得親近。他自诩為了葉尋秋的事情奔走忙得不可開交,不過是給自己無力管束弟弟找個合情合理、又能說服自己的借口罷了。
昨天晚上他迎接了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這位訪客趁謝虔前腳剛從他房裏離開便落在了他的窗臺上,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天殺的你快點給我下來。”
言樾不比平素那般游手好閑又嬉皮笑臉。簡單地說完他已查清當年真相,明白地告訴他既不是燕王也不是太子并且告誡他無需再查之後,就又攀上了來時落腳的窗臺。
“……我明天就走了。”言樾是這麽和他說的,“帶着還沒完成的事情一起。”
謝铮敏于常人的直覺告訴他言樾話裏有話:“是有證據落在城外?”
“要這麽說的話也算是吧,”言樾終于露出了一個他熟悉的笑容,“畢竟薛晟那家夥還逃在外面呢,你說是吧,大理寺卿大人?”
謝铮還是覺得不太放心。言樾就這樣走了,還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東城門口的騷動使京畿不得不出動除了滅火以外多餘的人力來維持秩序。謝铮遠遠地看着那團不甚吉利的火燒雲,目光落到擁擠的人群中去。
逆着人流的身影很是明顯——幾乎是他走一步,又被人群擁着向後退了十步。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着、像是已經沒有意識地、出于本能地往外走。
并非出于求生的本能;而是趨光。
趨向一切毀滅與終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