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赤霞

赤霞

言樾确信他是帶着尾巴出了城的。

薛晟不至于在這個時候還有氣力留下城內的布置;那麽只有可能是葉老爺那邊的人。

他的計劃奏效了。

他原本的計劃确實不包含“順利生還”這一步驟——多虧昨夜他決定去見了琳琅。

沒有誰比琳琅這樣“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更适合将金蟬脫殼的伎倆教授給他了。更加便利的是剛好還有他落在樓裏的衣物,以及以防萬一的一顆保命藥丹。

不到萬不得已他并不準備再消耗一顆這個;雖說短時間內是會吊住氣力,但以他如今這副千瘡百孔的身軀來看,也不知經不經得住再來一次猝然藥性。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想到葉老爺竟會下令放火;而且是——

在通往城外行宮的地道內。

這分明就是沒打算讓他有任何活着逃脫的可能。

原本在他二人待在山中、拜托譚青探查時,這條通道的确是被堵死了的;但言樾昨夜特地提前踩了一遍點,果然發現通道又重新打開了。

薛晟不會悄無聲息地從城中蒸發,何況還帶着妻小——如今晏河殿揪着不放的不過是從薛妃那裏牽出來的一根線,至于這邊的泥鳅,卻是一點也沒摸着。

幸而善于逃跑這一點似乎是言樾不多的長處之一。盡管精神緊繃得很,腳程卻沒落下半點,遠在跟來的人踏進地道之前就先行拐岔道爬了出來,順便利用勾繩和舊衣物制造自己還在洞內的假象。

沒多久葉老爺就下達了放火的指令。忠心的死士們也并不擔心自己的性命,橫豎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引火,發生燃爆也是必然。

未能走遠的言樾還是免不了受到爆炸的沖擊。自地底高竄的火焰将他來時的道路燒得面目全非,如同他在殷城浪費的這許多年時光。

他早已回不去了——可在這個瞬間,他透過沖天的火光,看到的卻還是山裏那片熟悉的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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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霞。從前最初的那個山頭,晚霞是最好看的;

直到今天,也沒有再見到過那麽美的霞光。

言樾的理智并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故土情結淹沒。他不再往那“霞光”中多看一眼,轉頭向城外護城河的一條支流紮去,一點一點游向了對岸。

譚青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葉尋秋了。他掌握着各方有關葉家的情報和消息,卻很少能這樣真正與他見上一面。

也許是揮之不去的愧疚感讓他一直有意無意地避開葉尋秋。之前種種暫且不提,倘若那日葉尋秋不是為了送他下山,若他能多注意一些,不留葉尋秋單獨行動,之後的種種便也不至于發生。

包括他姐姐在宮中的事:薛妃兵行險招,多少也是有此事的誘因在。像是環環相扣卻忘記在關鍵部位上鎖的機關,不小心被人碰了一下,便牽動了渾身筋骨。

譚妃已經複位;但薛妃又何嘗不無辜。

譚青是怪罪自己的。

他拿着晏河殿簽發的金令,卻從始至終都只是冷眼旁觀。無論是親人、友人;正義、無義,都與他本人的價值判斷無關。

他只是,扮演好一個這個時代需要的角色。

一個最為平庸的、随波逐流的角色。他沒有什麽極強的正義感或是想要汲汲求生的意志和執念,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世族出身的子弟,就這樣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他的人生。

不過他原本是打算,等小葉找到合适的人,安頓下來,就辭了官和黎莺一塊兒周游山水去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天上掉下來一個不靠譜的言樾,直接把他的算盤整個打翻——別說安頓了,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可是還能怎麽辦呢?小葉喜歡他啊。

譚青重重嘆了一聲,目光落到葉尋秋顴骨上還未完全消褪的淤青上。據他本人說是走路時不當心撞到牆角上磕青了——但譚青好歹算是半個大夫,連言樾那樣的皮外傷都能勉強救回來,又怎麽看不出他說的是完完全全的假話。

看着葉尋秋沒出息地面帶懷念撫摸那道淤青的樣子,譚青又實在是問不出“他打你了?”這種沒心腸的話。

江遼在一旁使勁地給他使着眼色,似乎是生怕他讀不懂。城外的火終于已經滅得差不多,唯餘空氣中腐壞與焦熏的氣息凝滞在半空,難以掙脫。

“……”葉尋秋總算是有了點動靜。人人都把視線移到他緊抓着椅子扶手的那只手上,他反而又說不出話了。

“你別老盯着他。”江遼趕趕譚青,好像不是他派人把譚青叫到這兒來的一樣。

謝铮局促地搓着手。雖然是他發現了葉尋秋并強行把人從往裏擠的人群中拖了出來,但後續事宜屬實不在他的常識範圍之內了。

“謝大人若是覺得在這兒無聊的話,我的建議是先回一趟家。”

謝铮難得聽見江遼說出如此帶有強指示性的話,不覺擡頭盯着他多看了片刻,卻聽江遼接着說,

“阋牆之患,果然為古今家國大患。”

謝铮臉色一變,匆匆忙起身欲走,卻被葉尋秋突然拉住。

“……言樾死了。”

他扯着謝铮的衣服,眼睛卻是盯着譚青。

譚青這會兒才明白為何傍晚時分的那場大火會對葉尋秋産生這樣大的影響。

“……你如何得知?”譚青問他。

“我知道的,”葉尋秋眼神黯淡,幾乎是機械地回答着他的提問,“他昨日說,要往東面走。”

譚青看着他呆呆的,倒是比看他崩潰還要來得難過。

“……雖然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

“……?”

“我已經把我要做的事做完。接下來的,就是上天和命數的安排了。”

葉尋秋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觸碰到椅背的一瞬,便像化開的冰水一樣癱軟下去。

“你什麽——”

江遼做了個手勢,把譚青叫到他跟前:

“葉郴完了。”

“???”

“哎,”江遼有些無語地嘆了一聲,“你這些天不會連家門也沒出吧?”

“我知道薛晟的事但葉郴——”

“算了,”江遼不再同他計較,“葉郴忤上,是死罪無疑;他這會兒應該也知道追錯了人了。”

這下譚青點透了。原來那個在他看來十分“不靠譜”的言樾,竟會有如此的膽識和擔當。

“……葉郴曾與安王合謀,密害小樾兒的師兄——”江遼頓了頓,“也是黎姑娘的大師兄。”

好不容易轉過點彎來的譚青頓時又蒙了。若換在平時,江遼肯定忍不住要吐槽一句“就你這樣還做朝廷密探呢”;可這時候江遼只是沉默着,待他自己厘清。

“謝大人?”江遼提高了聲音,把衆人的注意再次引向謝铮,“現在去追的話,說不定可以順着摸到薛晟的蹤跡;不過謝大人自家這邊要如何決斷,江某就不便多言了。”

謝铮心情複雜,擰着眉頭一言不發就往外走。譚青原想送送他順道多問幾句,被江遼的眼刀逼迫留下。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新結識了一位殷城的眼睛,”江遼簡單地帶過,“民間野道,自然不比你這官家的眼線規矩繁多。”

譚青知道他說的是誰,便不再多問。

“證詞是小葉今日一早交上去的。此事極為隐秘,即便擇日下旨懲處,落的也不一定是當日的罪名。”江遼繼續說,“以我對那一位的認知,小葉的命是保住了;但最壞的可能,也不得不早作打算。”

原來江遼把他叫來是打的他這枚金令的主意。真是一步路也沒白走。

“我可以。”譚青自問很少答應得這般爽快;但和其他人相比,他作為葉尋秋曾經最信任的人,卻似乎因為各種各樣的顧慮而虧欠了他太多。

“……”江遼輕笑了一聲,“我還怕你不答應,準備了好些說辭呢。這麽容易?”

“嗯。”譚青點點頭,面露擔憂地隔着一個江遼望着葉尋秋,“言樾……”

“小葉如今情緒不大穩定,會亂說話。”江遼直說了,“城外……目前還沒有消息。”

他的意思譚青多少也明白幾分:雖說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那樣慘烈的爆炸和大火,即便是真的遇上了,也很難留下什麽決定性的痕跡。

“他這是心死了。”

江遼斷言道。有什麽熱騰騰的東西熏着譚青交叉抱着的雙臂,他放下手,看見江遼的指間架了一杆長煙。

“??你什麽時候用起這東西了?”譚青大為震驚。

“哦?”江遼有些戲谑地低頭,把煙槍往邊上移了些許,

“我從前便是這樣的。只是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在戒;小葉那會兒,便不抽了。”

“……那現在是?”

“淼兒不在,”江遼只是說,“你讓我透口氣。”

“你很緊張?”

江遼白了他一眼。

“……怎麽看都是我該緊張吧……你把人帶來讓我将他帶出城去,我這可是渎職啊。”譚青低聲抱怨。

“你也不是第一回做這事了,”江遼吐掉一口煙,“熟門熟路,自然比另找個面生的靠得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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