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博弈
博弈
譚青望着面前的大鐵鍋發愣。
也不知道江遼怎麽想的,扔給他一把面條和幾根青菜就擡腳出了門,留給他一口光禿禿的大鐵鍋和鍋裏逐漸開始冒泡的水。
……随後家丁又十分體貼地送了幾顆雞蛋進來。
好家夥,合着是把自己拐來做夥夫的。
葉尋秋現在這樣估計也吃不下什麽東西。譚青嘆一口氣,解開護腕把袖子往上卷了幾寸,熟練地下起面來。
煮蛋的時候突然有什麽念頭閃過了他的腦海。蛋煮過了,若是黎莺定會嫌棄他笨手笨腳;不過葉尋秋倒是不挑這個。
譚青頓了片刻,又敲了一個蛋下去。
面端上來的時候譚青并沒多說什麽。這個時候他能做的只有盡量照顧好葉尋秋,并且不要不識趣地給他平添煩惱。
葉尋秋若是不想吃也就算了;偏偏一看見面湯上漂着的青菜葉子,原本只在眼眶裏捉迷藏的淚珠都撲簌簌掉進了湯裏。
“哎——”
譚青可惜這碗面湯。放在平時的葉尋秋肯定就丢下筷子不吃了。
誰知他吸吸鼻子,确定不會在吃的過程中把自己嗆死之後便端起碗來,飛快地将碗中食物都卷了幹淨。
“……慢點。”
譚青說完這兩個字,葉尋秋已經放下碗筷了。
“我自己都忘了還有這事。”葉尋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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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便忘了……”譚青已經在後悔。都怪江遼那個不長眼的瞎指揮。
“今後便記得了。”葉尋秋沒等他說完,“換一個日子記罷了。”
“……”
“他也給我做過這面,”葉尋秋把目光從空蕩蕩的碗底移向譚青,“去年這時候。”
完了,這下直接進入悼念階段。
譚青在心裏把江遼念了無數遍,怎麽就沒事找事要在這時候提起……不過過了今天也就更沒必要提了。
雖說葉尋秋也不是小朋友了,但作為半個兄長的譚青總不會在這天丢他一個人。要麽做些好吃的要麽帶他上街散心,總不能讓壽星受了冷落。
但去年他是為什麽不在場呢?
晏河殿的事、自己的婚事;還是僅僅因為言樾的出現而放手把這些事都丢給了那個人?
他不記得了。言樾自打身體好轉之後便與他關系微妙,他自然沒興趣去管言樾去年是怎麽做的。
但……假如去年這時候陪在葉尋秋身邊的仍然是他,那麽現在葉尋秋會不會稍微好過一些?
至少不用去追念那些看不見的、卻曾經經歷過的美好。
“謝謝青哥。很好吃。”
葉尋秋輕飄飄地落下一句,像是重新恢複了力氣一般站起身來,
“我回屋了。”
譚青不怎麽放心地想跟着他,卻被他推了回來。葉尋秋轉身時,譚青再往他臉上看去,卻找不到任何悲傷的神色了。
或許江遼說的對,他只是需要一點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時間——但并不是因為悲傷。
“江、江護軍。”
江遼已經連續三天雷打不動地來謝家的花廳做客。謝铮不見他不要緊,反正他一個閑人,有的是時間跟他耗下去;就看薄臉皮的謝老爺丢不丢得起這個人。
噢,朝政大事上謝铮也不一定聽他爹的——那麽就直接去他書房裏等吧。
“江護軍!江護軍前邊是內院!!”
家丁們礙于他的家世與名望也不敢來什麽硬的,好聲好氣好茶好點心地伺候了他三天,奈何作為主人的謝铮沒發話,他們也不敢擅自通傳。
“你們這院子也夠大的。”江遼發自內心地感嘆。謝家兄弟十餘年間能從貧民白衣奮鬥到如今,除了抓住了當今聖上的好時候,若說沒點真本事,他也是不信的。
“是,二少爺喜歡侍弄花草,這院子便越擴越大了。”
“哦?”江遼對那個最愛惹是生非的謝家二少爺興趣不大,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那你家大少爺住在哪兒?我素來名聲不好聽,只怕一會兒我迷了路,沖撞了貴府女眷。”
江遼眼尖看見有個趴在假山石上的小丫頭,聽見這話便一溜煙滑了下來,許是去內院喊人了。
“江護軍,小的真沒騙您,大少爺近日公務纏身,已經好些天沒回家了。”
江遼才不理會他的話;橫豎他警告也放過了,這花園說大也就那麽幾條路徑,只要謝铮沒有什麽住在犄角旮旯的愛好,繞來繞去總能找到的。
對他這種無賴行徑束手無措的家丁們只得寸步不離地緊跟着他,至少別讓他話裏說的糟糕情況發生,其他的就随這位爺高興吧。
“江護軍?”
江遼用力閉了閉眼睛,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回過身去:
“你是……哦!行之是吧!”
謝虔是真沒料到這個名門之後的大人物能一下就叫出自己的名字,還是這般熟稔的語氣。
兩旁的家仆急急上前向謝虔請罪,謝虔揮一揮手,讓他們先散了。
“我昨晚回來也聽說江護軍來訪……您這是有什麽要緊事要找我爹麽?”
謝虔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為什麽江遼此刻會站在自家後院的土地上。江遼往前邁了兩步,故作熟悉地靠近他:
“啊,不是找你爹。你哥在家嗎?上月我得了一只壽山石擺件,碰巧被你哥看見了,他喜歡得不得了,我就借他拿去玩。前些天薛氏的案子破了,我才知道那東西是贓物!這不急着問你哥要回來去上交了,省得到時候咱們兩家都麻煩……”
謝虔從沒在葉尋秋那裏見過江遼,自然也不知道他們二人的交情。比起看似被世家踢出門檻的葉尋秋,江遼看起來當然是同背景相似的謝铮走得更近些。
江遼并不指望自己天馬行空的謊話能立刻把謝虔唬住;不過這小子眼光心計全然比不上他哥,若是碰巧能唬住是最好。
謝虔反應了一會兒他話裏過多的信息:“确實是緊急,怪不得江護軍……不過兄長他——”
“謝正弦?謝正弦我知道你在家呢!你怎麽躲我啊咱倆什麽交情——”
“——江護軍慎言。”
這個聲音總算是讓江遼松了一口氣——他快要演不下去了。
謝虔退至一旁,并不寬敞的花園小徑上踏上一雙制服長靴。
“我數日不曾得空歸家,一回來便聽說江護軍來了,這是……?”
江遼看着謝铮與他弟弟無二的懷疑表情,驀地笑了。
“找你有要事——那塊壽山石……”
江遼攬着謝铮的肩把他從謝虔身邊拽走。謝铮躲了他三天,這下是聽人來報說江遼在後院大鬧了,實在無法,只得帶他去自己書房裏。
江遼甫一進門便把門扣上了。
“……?”
“你知道我為了什麽事來。”江遼已經在他這裏浪費了三天,并不打算浪費更多的時間在兜圈子上。
“噢。那件事的話,你放心好了,陛下憐惜葉大人才華,年紀輕輕又屢遭變故,頂多是免個職罷了,性命無虞的。”
“我若是只挂心他的性命便沒必要來找你了。”
江遼擡頭,定定地盯着他看。謝铮覺得有一萬道刀痕從他的眼睛上劃過。
“……更多的事,我幫不了。”
“我知道你因為之前與他的交情,如今在葉家一案上不得不避嫌。”江遼道,“但薛晟的案子,是不是仍在你手上?”
謝铮沒有立刻回答;他還沒有适應江遼這種一步一個陷阱的發問方式。
“城外大火熄滅已有些日子;我不相信這時間裏謝大人同大理寺什麽都沒查出來。”
“江護軍恐怕有些誤會:謝某連日都在司裏處理那些雪片一般令人頭疼的公文,連家都來不及回,又哪裏來的空閑去插手城外搜查之事?”
得,軟刀子行不通,這個謝大人果真公事公辦。
“我聽說你抓到了薛晟。”江遼索性單刀直入,“他人呢?”
謝铮的表情露出一瞬的空白。
“……江護軍這是詐我呢?”
“說不好。原先是三分真七分假的消息,謝大人是默認了?”
謝铮幹笑兩聲:“是又如何?我只當江護軍是來替葉大人求情的,卻不想江護軍竟問及此事。”
“謝大人既已抓到了人,秘而不宣,是何打算?”
“江護軍又是何打算?”謝铮毫不退怯地回盯着他,“人抓到了自然是要上報的;只不過這幾日陛下因着葉大人家的事焦頭爛額,不曾找到空隙回報。薛晟是要犯,此事在大理寺中也算隐聞,江護軍不僅聽說了,如今還大搖大擺地打上我家來,我倒想問江護軍,究竟想做什麽?”
“自然是同你讨人。”江遼也不瞞他,“我知道謝大人最重法理規矩,自然是要遵守程序一步一步地報到上頭——只不過這裏頭門道繁多,我只擔心謝大人過于耿介,倒讓薛氏餘黨鑽了空子。”
他這話表面義正辭嚴,內裏卻夾槍帶棒意思諸多,謝铮聽着很不舒服。
“……江護軍這話,是打算用私刑?”
“別說得那麽難聽嘛,”江遼笑道,“只不過是讓他多吐一些出來罷了——他造的孽,害的人還不夠多麽?若是不能徹底清算,只怕我有些朋友日夜難眠啊。”
日夜難眠——分明是連城外的那位也一起帶上了。
謝铮無奈,長嘆一聲,在外人面前永遠挺直着的脊背也不知何時松了下來。
“此事确實是我在管;以葉大人與我的情分,我也确沒有理由拒絕江護軍的提議。”
這話已然是超出了一個大理寺卿的職份;謝铮已經是在以自己的立場同他對話。
“但,江護軍的消息恐是有些延遲。”
江遼眼皮一跳。
“薛晟是抓住了;但他已經死了。”
謝铮徹底躺在了椅背上。
“……死了?”江遼訝于事情發展之快,“什麽時候的事?如何死的?”
“昨日一早,自戕于大理寺刑獄。”
謝铮說完便不再多話,任由江遼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突然大笑着直起身來,用手指點着他:
“好一個謝正弦……連你也會說謊了!哈哈哈哈哈哈!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