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欲墜稻草
欲墜稻草
輸完液回到家已經是晚上,醫院裏溫度高,一下午時間被雨淋濕得衣服已經完全變幹,遲暮先去洗的澡,吹幹頭發後手環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發呆。
寧泊以從浴室出來時就就看到客廳沙發上蜷縮着一團黑影。
開關“啪”得一聲,燈被打開,遲暮眯了眯眼睛下意識擡頭看向浴室的方向。
“怎麽不開燈?”
寧泊以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藥走過來,遞給遲暮後讓他吃下後,伸手探了探額頭的溫度。體溫逐漸降下來了,寧泊以松了口氣,剛要把手拿回來,遲暮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寧泊以愣了一下,以為遲暮還有哪裏不舒服,緊張地開口詢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遲暮打斷他的話,“沒有哪裏不舒服。”
寧泊以用眼神詢問他想說什麽?遲暮欲言又止,嘴唇抿得很緊,牙齒用力咬着口腔裏的軟肉,看着寧泊以垂在自己面前,被緊緊抓着得手。
客廳裏陷入沉默。
好像過了很久,遲暮終于下定決心般,站起身,拉着寧泊以進到自己房間裏,到書櫃前,拉開抽屜。
裏面放着一個相冊,看起來已經很多年了,封面邊角的位置有些泛黃。遲暮從抽屜裏取出來,放在桌子上,翻開了第一頁——
是一個小孩子和母親的合照。
遲暮邊往後翻,邊指着裏面的人給寧泊以介紹:“這是我,這是我媽...這是我爸...”
翻了沒幾頁,就全部變成遲暮和爺爺的合照。寧泊以發現這裏面所有的照片,都是兩個人,沒有一張全家福,甚至連遲暮父母一起的照片都沒有。
相冊甚至沒用到一半,遲暮很快翻完,又倒回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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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在遲暮心裏很久的事,被一本塵封的相冊打開,起了個頭,後面再繼續就沒那麽困難。
“小時候爸媽感情不好,總是吵架。”遲暮指着照片裏的人說:“吵急了就砸東西,能摔的不能摔的全部被砸在地上,滿地都是碎玻璃渣。”
遲暮從翻相冊時就松開了寧泊以的手,這會遲暮渾身的力氣都放在接下來要說的話上,他需要一個外在的借力點,來撐住自己的身體。
這間卧室很小,床距離桌子就兩步路,遲暮回頭看了一眼床邊,最後還是選擇背靠在桌子邊沿。
他和寧泊以面對面站着,相冊就攤開放在旁邊,遲暮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想要為現在沉默的氣氛添一點溫度,但其實沒有什麽用,他笑得太僵硬,嘴角彎着弧度,可笑容不達眼底。
“然後呢?”寧泊以低聲問。
“然後...”遲暮表情輕蔑,眼皮低垂俯視着照片裏的中年男性,語氣逐漸變冷,“然後沒幾年我爸就出軌了,外面那個還懷了孩子,我媽知道後兩個人又是無止境的吵架。”
“我那時候剛上小學,據當時的記憶來看...”遲暮頓了一下,嘆了口氣,眯着眼睛似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況,“我爸很喜歡那位出軌對象,很久才回家一次,然後一回來就和我媽吵架。”
“那段時間家裏吃飯連碗筷都沒有,全被摔碎了,就連走路都得繞着走...”
他說到這裏垂着眼睛沉默了很久,喉頭壓不住得委屈哽咽,用力呼吸到胸腔不斷起伏,有的事情就連偶爾地回憶都讓人覺得窒息,更何況現在要攤開一字一句說出來,這讓遲暮覺得難堪的同時,心又承受着在油鍋裏翻滾般得疼。
寧泊以上前把人擁進了懷裏,手伸到後面順着遲暮的脊背。
“有天放學回家,我媽的卧室門關着,我不敢去打擾,就拿着掃把輕聲打掃家裏的滿地狼藉。”遲暮平複了一會,該說得還得說,他啞着聲音緩慢開口:“估計是我聲音太大,吵到她了。”
遲暮又粗喘了兩口氣,額頭抵在寧泊以肩上,“她突然沖出來,奪過我手裏的掃把,瘋了一般地往我身上抽,我那會傻,挨打也不知道跑,就直挺挺站着,直到掃把被打變形,她嘴裏嘶喊着辱罵我爸的話,又撿起地上剛掃在一起的玻璃碎片,往我頭上砸。”
遲暮那會不能理解為什麽要挨打,很長一段時間都把原因歸結于是自己打掃衛生聲音太大,吵到了媽媽休息。
“那會被打的滿頭滿臉的血,她哭着說我就是個累贅,要不是我她早和我爸離婚了,導致現在遭受這種屈辱。”
遲暮閉上眼睛,眼前母親的臉變得扭曲猙獰,耳邊全都是咒罵遲暮和他爸的話:“她扯着我的臉,告訴我說我爸不要我了,人家有自己喜歡的小孩,沒人要我了。”
沒人要我了......
遲暮反複低聲重複着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講故事。
“她在我身上洩了一次氣,似乎是終于找到了完美的出氣口。後來只要不高興,就對我動手。”遲暮擡起頭,手扯着耳朵背面,給寧泊以看。
耳朵根部的整個輪廓,有一道顏色幾乎淡化,但依舊能看出當時嚴重程度的傷疤。
寧泊以擡手輕輕捏着遲暮耳朵,仔細看着疤痕上的每一條紋理,喉間顫抖,說不出話。
遲暮畢竟是有名的小說作者,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有次我爸回來提離婚,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後,她沖進房間打我,揪着耳朵罵我狼心狗肺,我爸都要離婚了,還能心安理得地坐着寫作業,作業被全部撕碎,砸在我臉上。”
“就是那次,耳朵差點被扯掉。”遲暮側着臉任寧泊以碰他耳朵,繼續道:“反正每次打我都得見點血,打完也沒人管,我自己找條毛巾擦了擦,不知道要抹藥,更不知道要抹什麽藥,就強忍着疼,後腦勺還腫着包,睡覺的時候側着睡,心裏還慶幸另一邊耳朵沒受傷,不然只能趴着睡了。”
“也不對。”遲暮輕笑了一聲,“鼻青臉腫的,趴着睡也不行,得坐着睡了。”
寧泊以看着他強顏歡笑的表情,鼻間像被一層塑料薄膜蒙住,難過到幾近窒息。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他們離婚,心裏總盼着有一天他們能重歸于好。”遲暮繼續說:“雖然破碎不堪,但家終歸還在,要是離了婚,我都不知道以後放了學回哪去。”
“可能就是那時候養成的習慣,做什麽都輕輕的,不敢發出聲音,連哭也只能偷偷躲在牆角,盡量縮起來,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遲暮解釋着:“不是怕被打,而是怕被發現還有我這麽一個人的存在,然後像扔垃圾一樣扔出家裏,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要是離婚他們誰都不會要我。”
遲暮的聲音很沉,那個整天擔驚受怕、如履薄冰的小孩的靈魂重新出現,現實寧泊以溫暖的懷抱和過去的噩夢不斷切換,像二倍速的電影畫面一般在遲暮面前快速滑動,有着統一的灰白色調,其中夾雜着幾抹紅色。
“七歲那年,他們終于離婚,也應了我媽那句沒人要,我爸火速再婚,我媽拿着分好的財産,頭也不回地離開。”遲暮仰着頭,眼睛盯着天花板,強忍着眼眶裏的濕潤,“房子也賣了,我何止沒了爸媽,連塊板磚都沒了。”
寧泊以一直垂着眼睛,把遲暮緊緊揉在懷裏,也在透過現在的遲暮擁抱過去那個孤單無助的小孩。
“昨天不是提到我小時候在哪裏上得幼兒園嗎?”遲暮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頭靠在寧泊以肩上,很輕很輕地呼吸着,“他們離婚前我是在C市,後來實在沒人要,我爸聯系爺爺,才把我接到這裏,爺爺對我很好很好,我現在臉上沒疤,都是後來爺爺每天給我抹祛疤得藥,才逐漸消下去的。”
“至此,我才終于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寧泊以幾乎可以預料到遲暮接下來要說什麽,他記得遲暮那句“爺爺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寧泊以狠自己遇到遲暮太晚,又慶幸老天能給他機會和遲暮相遇,能有機會補上遲暮這些年缺失的愛,讓他從此的記憶裏全都是溫暖的愛意。
“初二那年,爺爺突然暈倒在家裏,去醫院查出來是肺癌。”遲暮手緊緊攥着,指甲扣入肉裏,指尖泛白,“化療了很多次,每天藥就沒斷過,今天是我第二次去那座寺廟,第一次是就是爺爺生病後期。”
“我實在沒辦法了。”遲暮渾身顫抖,爺爺枯瘦凹陷得面容猶在眼前,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像白天從傘骨上不斷流淌的水珠,落在寧泊以脖頸處,“醫生都說治不好了,我只能抱着一絲希望去廟裏求神拜佛,乞求爺爺能夠好起來。”
“結果你也知道了,爺爺還是去世了。”遲暮像被判了死刑般了無生氣,渾身冰涼。
遲暮擡起左胳膊,把袖子一截一截挽上去,露出了那個之前緘口不言的傷疤。
他們在一起後,遲暮洗完澡穿着短袖時,寧泊以見過幾次這道疤,但今天卻是頭一次近距離觀察——
這是一整塊深紅色凸起得增生疤痕,寧泊以顫抖着指尖輕輕放在上面撫摸,是和皮膚完全不同的質感,疤痕表面皮膚凹凸不平,周圍繞着一圈齒痕。和他第一次看到時并無變化,卻像放大的細節的畫面,所有細節都袒露在眼前,刻在寧泊以心裏。
“這是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咬出來的。”遲暮擡着胳膊,把疤痕舉到寧泊以面前,“那時候滿腦子都是,要是爺爺也能給我一起帶走就好了。”
他害怕孤單,害怕一次又一次被人抛棄,孤身一人,曾幾何時他也幻想過自己能擁有永久的陪伴,現實卻一次次落空。
遲暮過去的每一個階段,都如同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可稻草本身就是岌岌可危,經不住這樣慌亂無章地撕扯,最終只能得到半截斷掉的稻草。
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距離岸上越來越遠,懷揣着過去那段有溫暖陽光,新鮮氧氣的短暫光陰,沉入冰冷黑暗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