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一）
上(一）
九州霍亂，北方異族豢養妖獸稱之為狄，嗜殺成性，南侵九州，民不聊生，聖祖皇帝幸得上天庇佑，于西南秘境險獲寶刀青霰。爾後，聖祖皇帝于芙蓉城發跡，廣集天下英豪，以凡胎□□之力抗擊北狄退八百裏。至此外亂平定，後三年，聖祖皇帝施以恩澤，九州安定，國號虞，威名遠揚，萬國來朝。
——《國史前傳》
聖祖皇帝在位十五載，未立皇後，不納妃嫔，只從宗室子弟裏過繼了個聰明伶俐、穩重雅正的孩子立為太子。
冬月十五，宮內最高的追思臺修葺完畢，聖祖皇帝屏退宮人，獨身前往。
殿內沒有多餘的奢華飾品，男人将手中刀身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眼裏滿是珍視不舍。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所以你看，除了你往日喜歡的我一概沒有……沒有多準備……”
男人哽咽了一聲，還是沒忍住，無聲地哭了出來，雙手緊緊地将刀身摟進懷裏，淚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刀背上，順着刀上的血槽溜走。
“青霰……十五年太短了……太短了……可我找了找了好多辦法，都沒有一個，能喚醒你……”
……
良久男人将刀輕輕放在祭臺上，指尖不慎蹭到刀刃，血珠很快湧出，滴落在祭臺上，男人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固執的用那只受傷的手不舍得撫摸刀脊上的花紋。
漸漸東方露白，紅日初升，陽光透過紙窗，照射進追思臺內。
“啊——陛下，陛下——”
……
時年大虞熙和十五年，大虞開國聖祖皇帝駕崩，遵先帝遺诏，太子即位。
大虞國運再昌盛也架不住後世子孫無功無德的揮霍，從明德帝遵照聖祖皇帝即位後一直到第十三位文帝，國運日漸衰弱，異姓王分裂，藩國異心頻起，北狄蠢蠢欲動。
也不知道何時從哪裏流傳出只要能上追思臺拔出聖祖皇帝的佩刀者，就是真正的天命之子，當繼承大統。
玉華宮的偏殿內，當朝的賢妃娘娘，前不久因為得罪了靜皇貴妃而被禁足，此刻她毫無端莊可言地跪在自己兒子面前泣不成聲。
“阿琮，這深宮險惡，今次靜皇貴妃能栽贓陷害你弟弟，下一次說不定就是直接給你們兄弟二人投毒了……母妃也不想你去冒這個險，可是……”
賢妃捂着嘴，實在說不出完整的字句，死死的拽着自己兒子，大虞地三皇子，元琮。
元琮面色凝重拉起跪在自己面前的母妃，深深地看向她，希冀從她的雙眼裏看出些許的擔憂。
結果什麽都沒有，他無聲的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眸，他的母妃從來都只疼愛他的同胞弟弟元瑾。
不過說來也确實該疼愛，否則就憑她一個小小五品文官之女，如果只是誕下一個皇子又怎麽能直接從小小的才女直接晉升成為賢妃。
“我回去準備準備，就去拔刀。”
“不用準備了，阿琮，快些去吧，我聽說二皇子今夜也打算去拔刀。”
元琮心頭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妃，以前他還奢望母妃能将對弟弟的偏愛分自己一點，現在卻都不在乎他去拔刀的後果了。
“……好……好……我即刻就去……”
元琮失望地轉身，說話的語調裏夾雜着些許笑意，對他自己的嘲諷。
去追思臺的路上，除了高懸天上的明月，就是肆意竄梭的風，元琮望着那輪月亮，有些失神，耳邊還是母妃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你弟弟也不知道如何了，母妃就先去回去了。”
……
元琮心如死灰地推開塵封已久的大門，四處散落的塵埃有些嗆人，他擡手扇去浮塵。
沒有想象之中的險惡異常、鬼氣森然，大殿只是一副年久失修、無人打掃的樣子。更沒有宮人們謠傳的淡藍色焰火以及形影不定的鬼魅，至少元琮都走到呈方寶刀的祭臺前了，這些東西都沒有出現。
拔刀嗎？萬一把刀拔出來了，那些東西就出現把自己殺了呢？可自己真的能拔出聖祖皇帝的佩刀嗎？那可是骁勇善戰，英勇無畏的開國皇帝的佩刀。
元琮有些猶豫不決，準确來說是膽怯。相比于體弱多病的弟弟，自己身體更健碩，教授騎射武藝的師傅也常常嘉獎他比其他皇子更優秀，可這并不能成為他拔出聖祖皇帝佩刀的優越條件。
要不……還是離開吧，放棄吧，告訴母妃自己失敗了，反正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加冠了，可以出宮修建府邸，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元琮四處看了看，沒找到祭拜用的香，他向前一步，對着桌案上的刀行了個禮。
“寶刀有靈，多有叨擾，此乃吾之過錯，萬望宥之。”
就在他行完禮轉身離去時，從前母妃偏愛元瑾的記憶走馬燈似地浮現在眼前，連同今日母妃的無情，交織成鎖鏈，束縛住他，反複刺痛他渴望得到偏愛的心。
“去把刀吧，阿琮……”
“拔刀啊——阿琮——”
“拔刀啊——”
……
拔出刀，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母妃的偏愛，父皇的關注，自己作為皇子的尊嚴……
元琮有些錯愕的看向祭臺上的刀，好像那一瞬間，這數百來年人們賦予它的意義、稱號、光芒全都消失了，它也不過是把在普通不過的刀，只有被人握在手裏的時候才能發揮它最大用處，否則就是個無用的裝飾，說難聽點就是一堆廢鐵。
元琮的眼中閃過一絲果斷，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起身将刀握在了手中，刀鞘之上居然沒有積上灰塵，不過他也來不及有過多的驚奇。
他将手放到刀柄上時，整個刀身像解開了某種封印似的飛到空中，青光閃爍，刀身發出陣陣争鳴。
一時間整個大虞皇宮內，陰風四起，電閃雷鳴，萬馬齊喑，将士們振奮的叫喊，刀劍相撞，仿佛再現百年前它征戰過的每一場戰争。
青霰劃破虛空，落地略微掃了一眼四周，蛛網密布，灰塵厚積看來這麽多年，也沒有幾個人記得她。
祭臺旁瑟縮着的身影吸引了她的視線，看來是有人想要和換取些東西了。
元琮緊閉着雙眼捂住耳朵，被那浩大的聲勢震懾着躲到梁柱邊。感官的缺失導致他即使在一切都安靜下來後也仍然顫抖不止，突然一雙溫熱的手輕輕的将他的拿開。
“我不過是睡了數百年，難道就變成一副青面獠牙的鬼怪模樣了？”
是個女子的聲音，沒有過強的攻擊性，但卻足夠讓人有安全感。
元琮試探着睜開眼，自己面前站着的确實不是什麽妖魔鬼怪，反倒是個英氣飒爽的青衫女子，尤其眼尾處的那朵血色紅梅胎記顯得她妖冶美麗。
青霰見元琮呆愣半晌，心思不知早已神游至何處，屈指輕叩元琮的額前，一枚古老妖冶的綠色法印浮現。
“我叫青霰，不知你是受了何人點撥将我喚醒，但從古至今的規矩不可違背，我呢，也算是只講道義的妖，如果你願意與我締約那就報上名來。”
青霰将手攤開，等待元琮将手搭上來。
“……你……青霰不是……聖祖皇帝的……”
“就因為握刀的人斬殺妖魔，開辟盛世，所以連帶着我也青史留名了嗎？哈哈哈……我可沒說我是什麽賢善，我就只是個連自己從哪裏來都不知道的妖刀罷了，哦，在你們凡人眼裏，我是刀靈，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締約？”
青霰現下還有些許耐心，要是照以往她說不定早就拂袖離去了。
“締……約？”
“對呀，你口中的聖祖皇帝，你們居然給他取了個這樣的稱號，當年如果不是我與他締約，他又怎麽開得你們這大虞盛世呢？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締約？
“我……”
青霰銳利的眼神幾乎将元琮心底的欲望與貪念看得一清二楚，就連元琮流露出的猶疑不決、膽怯懦弱都了如指掌。
“我……真的可以嗎？”
青霰莞爾。
“當然，只要說出你的名字，你就是下一個聖祖皇帝……”
青霰的聲線裏多了幾分引誘的意味，元琮從始至終都只盯着她的眼睛，最後鬼使神差地将手搭在那只等待已久的手上。
“元琮，我叫元琮。”
“元琮。”
法印應聲消失，追思臺上的大鐘長鳴不休，天地浩蕩。
整個皇宮中的人都驚動了，也許拔出刀的人是真命天子有假，也許追思臺上的不知名焰火于鬼魅有假，但聖祖皇帝曾親口說過“鐘鳴不止，拔刀者顯”。
最先趕到追思臺的是皇宮中的侍衛，随後是目瞪口呆的二皇子。
元琮求助般地看了一眼青霰。
青霰将他拉起，擡手一招，懸停半空的刀立即飛至元琮手中，鐘聲也漸漸止息。
“接下來就要靠你自己說了，你才是握着刀的人，沒有人敢不信你說的話。”
說罷青霰退到梁柱邊依靠着，好整以暇地看接下來的大戲。
元琮有些不解，二皇子好像看不見青霰。
“他們看不見我的，只有和我締約的人或者同類才看得見我。”
真是莫名其妙，只要青霰一說話，元琮就覺得自己就該是受人景仰的。
“你……你，你拔出的刀？”
二皇子語氣裏滿是質疑。
“就是我拔出的，你又想如何？”
二皇子不可置信的輕蔑一笑，眼前人不過是自己踩在腳下的墊腳石，居然有資格來拔刀，還趕在他前面。
“嗬，真是……不自量力，你以為你這卑賤的血統也配？”
說罷，二皇子疾馳到元琮面前，蓄力揮拳，只從元琮面門。元琮避閃不及，幾乎是生生扛下二皇子的全力一擊，整個人向旁側歪倒下去，碧血瞬間湧出。
“不自量力的東西。”
二皇子啐了一口，朝着被甩飛的刀走去。
青霰無奈地搖了搖頭：哎呀，早知道你連他的拳頭都躲不過，我就不該急于一時和你締約，可惜呀，誰叫你搶了先呢？
眼見二皇子就要将到握在手中，元琮急切地看向青霰，而後者反而面帶笑意，不慌不忙。
“不要——青霰——”
元琮擔憂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反而在二皇子将要觸碰到刀柄時，刀身蘊有神力一樣，将二皇子彈開二丈遠。
皇帝帶着一衆妃嫔趕到時好巧不巧就看到的是這幅場景。
“我的皇兒啊——”
靜皇貴妃撲身上前，摟住自己七竅流血的寶貝兒子。
“叫太醫——叫太醫呀——”
驚愕的衆人才反應過來，各司其職。
元琮敏銳地發現，自己年邁的父皇緊盯着自己的眼裏閃過一絲狠戾。
青霰自然也發現了，她翻掌施術将刀送至元琮手中。
“現在，起身跪立，告訴他，‘寶刀拔出，謠言即破，大虞國業，千秋萬載，父皇在上，鬥膽請您頒下聖旨，平定九州禍亂，攘除北狄奸邪，兒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寶刀拔出，謠言即破，大虞國業，千秋萬載，父皇在上，鬥膽請您頒下聖旨，平定九州禍亂，攘除北狄奸邪，兒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元琮握着到的手顫抖不止，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藏不住的惶恐。
皇帝收起戒備之心，上前将元琮扶起。
“剛剛發生了什麽？”
元琮沒說話等待青霰的指示，青霰扶額，沒辦法，誰叫自己締約了呢？不能對持刀者不管不顧啊。
“你就如實說，皇帝雖然老了，但畢竟拔出刀的是你，衆目睽睽，他還做不到一手遮天。”
元琮松了一口氣，将事情的經過細細道來。
“原來如此，傳朕口谕，将二皇子禁足宮外府邸三月，抄經文百遍。”
元琮在人群之中來來回回尋找，卻沒看到自己的母妃。
看來，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争不過自己那體弱多病的弟弟了。
青霰将元琮眼底的落寞失望盡收眼底，凡人的事，她沒資格插手，她只需要完成和自己締約者的願望就是了。
今夜的事至此終了，人群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