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二)
上(二)
從那夜之後,仿佛所有人開始注意到了元琮,元琮每天都疲于應酬,可真正累的是青霰。
元琮從來沒有被當做繼承皇位的人選來培養,但凡行差踏錯一步,就得掉腦袋。
青霰好容易的了片刻清閑,趁着月色正好,翻到一處房梁之上,手裏拿着的是不知從何處順來的酒。
“三個月啊,老天爺,這凡人真有精力,也是真的趨炎附勢。”
照往常,一定會有一個聲音在此時打斷她,可惜,百年光陰,滄海桑田,故人已故,她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青霰側眸,扯着嘴角,嗤笑一聲,仰頭舉起酒壺,烈酒穿腸,只要醉了就好了,醉了就可以忘記了。
“塵世間,熙熙攘攘,無利不來無利不往,不如飲下此杯。”
青霰笑着,對月舉杯,将心中的苦澀咽下,不料身側的空酒壇突然順着屋檐滾動,眼看就要掉下去,青霰飛身撲去,結果還是和酒壇一起掉了下去。
身下傳來悶哼,青霰驚起一頭熱汗,連忙趕緊起身,定睛一看,是個面色痛苦的男子,衣着不凡,再細看下去,原來是元琮口中那個體弱多病的胞弟。
青霰長舒一口氣,還好還好。
“姑娘怎麽不小心些?”
青霰瞪大了雙眼,以為自己喝醉了酒還沒醒,連連掐了自己一把。
“啊嘶——”
這不是假的,元琮的胞弟能看見自己。
待元瑾爬起,才看見青霰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樣定在原地。
“姑娘,姑娘?”
“你……”
“我怎麽了嗎?是我長得太難看了,吓到姑娘了?不會啊,我和兄長是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雖說我多了些病氣,确實要比兄長看起來差些,但宮女們都說兄長豐神俊朗,風度翩翩。”
青霰哪裏在專心聽元瑾說話,不過是在細細端詳面前比自己高上一個頭的他。
體弱多病,不被允許過多的離開屋內,所以皮膚很白,劍眉星目和他的兄長一樣都随了雙親的好模樣,薄唇啓合,缺些血色。
“姑娘,姑娘,在看什麽?如此入神。”
“沒什麽。”
“哦,姑娘可是留宿宮中的權貴之女?”
“不是。”
“那姑娘一定是來去自如的俠客,我看話本上寫輕功了的的俠客想進入皇宮是輕而易舉,敢問姑娘師承何派從何而來?”
青霰看着元瑾放光的雙眼平白地生出幾分憐憫,有些許說不出的情愫郁結在心裏,怪難受的。
“殿下——殿下——”
元瑾倒吸一口氣,惶恐地看向聲音的來源,慌忙地解下自己身上的玉墜遞給青霰。
“在下元瑾,懷瑾握瑜的瑾,女俠的姓名?”
“青霰,雨過天青雲破處,月照花林皆似霰。”
“真巧,和聖祖皇帝陛下的刀一樣的名字。”
宮人叫喊的聲音越來越近,元瑾揚起的笑意瞬間就化作慌張。
“後會有期,阿霰。”
青霰手中抱着酒壇,看着少年漸漸遠去卻又頻頻回頭的身影,有些恍惚。
忽然一陣風起,滿樹桃花墜落,人間已是四月天。
半月之後,元琮在宮外的府邸建好了,司禮監挑了個吉日讓他入住。
青霰嫌那天人來人往太過吵鬧,獨自一人躲了起來,就是這一躲,就出了問題。
在賓客散去後,有一個蒙面刺客,從暗處襲來,險些一刀割破元琮的脖頸,後來侍衛将刺客拿下,就地斬殺,但元琮屏退了伺候的衆人,不知去了何處。
青霰找到元琮的時候,他正在對着池中的錦鯉發呆。數日來的萬衆敬仰讓他變得有些迷茫,青霰試圖寬慰他,可惜元琮天生得如此,所有事情都是靠自己一點點消化,聽不得別人一句勸。
“還在思考為什麽明明自己已經身處高位了,為什麽還是有人在想方設法地拉你下水?”
元琮陡然回神,隔着水池,求救般地看着青霰。
“你在皇家活了十餘載,難道就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元琮搖搖頭,他确實不懂,自己以前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陪襯、是他母妃用來保護弟弟的盾牌,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高高在上的滋味,更遑論知道身處高位要承受的明槍暗箭。
“福禍相依,何況你是一夜之間從毫不起眼到萬衆矚目,那些自以為比你更配得上這個位置的人自然不願意見你風生水起,而那些久居朝堂、貪圖權勢的人更是巴不得攪和得越亂越好,今日算是吃了個教訓,自己要長記性。”
元琮被她說得垂下了頭,青霰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聽說,皇帝為你找了個太傅單獨教學?”
“嗯。”
“那就好好學吧,別光學那些聖賢善哉,身居高位的人不能那麽軟弱,得學會拒絕,學會在必要時專斷獨權,學會賞罰分明,學會雷霆手段,學會……無情。”
青霰其實也不太願意在元琮現在的狀态下來說這些話,可是路是他自己選的,青霰只能配合。
四方龍頭嘩嘩吐出流水,隔着水池,元琮的眼中多了幾分堅定。
此後整整三月,青霰都不敢再離開元琮身邊,日日守着他學什麽君子六藝,陪着他聽什麽治國安邦之道,乏味至極。
今日也是照常的先生來講課,青霰躺在房梁上,聽着院子裏的蟬鳴,昏昏欲睡。
“陛下聖旨到——”
一道尖銳得嗓音驚醒了梁上的青霰,也打斷了梁下教學的兩人。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近來藩國異動,侵我大虞邊境,燒殺搶掠,數罪累加,群臣激憤,上表伐之以示大虞國威,今特命皇子琮三日後随軍出征,勉勵軍士,欽此——”
好一個以示國威,勉勵軍士。青霰輕蔑一笑,從梁上飛躍而下,穩穩落在元琮身側。
“殿下快快接旨吧,老奴也好回去複命。”
“叩謝父皇聖恩。”
元琮起身從那笑容谄媚的太監手裏接過聖旨。
“老奴告退。”
太傅見宣旨太監離去,也上前一步,規規矩矩的行禮。
“殿下既已領旨,不日将出征,想必老臣也不必再來了,萬望殿下此去順遂,大捷歸來。”
“謝過太傅。”
太傅也離去,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青霰将聖旨從元琮手中拿過,打開細細端詳,眼波裏流轉的全是不屑。
“可是有什麽異常。”
青霰側頭看向元琮,他說話的語調俨然一個上位者,她不禁有些意外,三月前還怯懦自卑的人,煥然一新,成了個天選之子該有的樣子。
“怎麽了?”
青霰回神,任元琮取回她手裏的聖旨。
“沒什麽,既然皇帝要你上戰場,那就去體驗一下真刀實槍的感覺吧,正好能學一學書上沒有的人心險惡……”
三日之期到,元琮身着銀甲,手握長刀,騎在馬上,等待文帝發號施令。
“此去,萬萬小心,父皇祝你旗開得勝。”
“承父皇吉言,兒臣定不辱使命。”
“皇兄,你一定要平安歸來呀。”
“哈哈哈,不必擔心,你兄長可是天選之子。”
元琮将視線移向元瑾的臉上,自他拔刀之日起,皇帝便開始關懷體弱的元瑾,各式補品一件不差的送,将元瑾養得有了日漸氣色。
青霰沒露面,遠遠地瞧着,皇帝老兒再是做的完美無缺,也只不過虛情假意罷了。
“出征——”
“嗚——”
角聲長鳴,大軍開拔,元琮以及軍隊主帥夾在隊伍中間。
此次征伐的是西南藩國,越國,此時正是西南炎熱潮濕的時候,密林裏蚊蟲正盛,猛禽出沒,軍隊駐紮在密林之外,将士們多是北方人士,實在無法适應蚊蟲叮咬,紛紛燃起艾草驅蚊。
一時間整個營地都被煙霧籠罩,五步以外幾乎看不清人影。
青霰挑了根極合适的樹枝,躺在上面靜賞月色,十分不願意呆在那氣味刺鼻的營帳裏。
夏日西南的氣候就屬夜間最宜人,風一吹,樹葉沙沙作響,青霰正要惬意的小憩時,一抹黑影挑釁似的從她上空飛過。
她并不急于去追,坐起身,望着黑影離去的方向,得意地揚起嘴角。
三……二……一……
遠處光芒閃爍一瞬,青霰飛至被困住的人面前。
“你無恥放開我——”
一個稚嫩的小姑娘困在網下,掙紮不斷。
“無恥?我不過是在這周圍随意布下了些陣法,反而是你,自我軍進入西南駐紮之後,你就一直鬼鬼祟祟的。”
小姑娘羞憤惱怒,只盡力掙脫,不願意和青霰說話。
“不說的話,我就即刻吃了你,有沒有聽說過同類相食會增長功力呀?像你這樣貌美年輕的刀靈吃了一定會青春永駐吧……”
“啊啊啊啊啊——不要,你先放開我吧,求求你了。”
“哼,先說,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不說,我就殺了你。”
青霰不在戲弄小姑娘,換了一副更加正經的姿态。
“我的主人受邀來此,我不過是聽說青霰現世,想要見一見昔日的傳說而已,所以才……”
“傳說?我可不是什麽傳說。”
“但是你數百年前幫助大虞國的聖祖皇帝大敗北狄,雖然這一直是主人所認為的恥辱,但在我們這些器靈心目中是難以企及的傳說,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樣厲害就好了,主人就不會每天難過了。”
“你的主人是北狄人?”
青霰狠戾的看向小姑娘。
“是,又怎麽了……”
小姑娘被青霰的氣勢所震懾,語氣漸漸弱了下來。
“這裏是越國境內,雖說越國早已獨立,但仍然是我大虞的藩國,你們北狄人來幹什麽?”
“還是越過國主邀請我主人來的呢?說什麽要找我們借軍隊,你們自己人內讧,怪我們幹什麽?”
青霰頓感不妙,一把拉住小姑娘的手,神色更加兇狠。
“勸你早日帶你的主人離開,否則他這輩子都會後悔走出北狄境內……”
冷漠沒有起伏的語調卻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壓得小姑娘喘不過氣來。
“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主人,不需要你多管閑事。”
“哦,是嗎?那我作為你口中的傳說,最再說一句,關于能改變人族命數的事不要随便做,會遭天譴的。”
青霰緩緩起身,小姑娘狐疑的看向她。
“法陣半個時辰後就會解開,不要再到處亂跑了,乖乖守在你主人身邊吧。”
“你問了這麽多,都不問問我的名字嗎?很沒禮貌啊——”
術法結成的網難以解開,小姑娘只能看着青霰漸漸遠去。
“不需要,我們不會再見的。”
“我叫岑泠,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岑泠,青霰下意識地默念一遍,有些耳熟,是當年北狄尊主的佩劍,據說是為了壓制她才鑄造的。
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她剛剛探到岑泠的靈脈,全是斷斷續續的,只不過是依靠着和人族締約才能勉強維持。
青霰趕到營地,隔着重重煙霧,聽見喧天的厮殺叫喊,火光沖天。
人太多了,青霰趕緊結印,試圖找到元琮所在。
尋覓一番,青霰看見元琮正手持長刀和數頭野狼争鬥。
“上表天聽,下告後土,混沌蒙昧,但求福将,開——”
自東方襲來一陣不知名的狂風,久久缭繞不散的煙霧被推開,人與狼都被迫停止厮殺,接着驚雷作響,恐慌蔓延,狼群逃散。
只有青霰看見數道白光破空而來,她無奈地笑了笑,躲不開的,生生承受下萬箭穿心的天譴。
青霰喘息着壓下天譴帶來的傷痛,捂着心口,四處尋找元琮。
元琮是皇子,副将第一時間就将失血過多而昏迷的他帶回了營帳救治。青霰查看了他身上的傷勢無礙後就靠着床沿滑坐下去,她沒力氣再多走一步了。
心口隐隐作痛,青霰五官疼得擰作一團,她無聲的張開嘴,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可還是驚醒了元琮。
“青……青霰……你沒事吧……”
沙啞,無力,元琮卻十分擔心青霰的安危,想爬起來,卻做不到。
青霰順了順氣,閉上眼,故作輕松的擺了擺手。
“你好好休養吧,不過是幾只野狼,殿下就毫無招架之力,日後如果遇到北狄人怎麽辦?”
元琮轉過頭,深深地望着青霰的側臉,可惜背着光,他什麽也看不清,有些情感他也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