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一)

中(一)

越國三次進攻,第一次派出的是一小支先行部隊,将虞國将士引誘至密林深處,最後還是兩敗俱傷,無一人生還。

第二次,越國送來戰帖,軍隊主帥前往迎戰,元琮被迫留守營帳,不料越國預留了一支精銳奇襲營帳,元琮與留下的軍士殊死搏鬥,越國精銳全軍覆沒,元琮也後背中箭。

等軍醫離開後,青霰呆呆地守着面色發白的元琮。

“為什麽要替那個小兵當那一劍?”

“你不是要學一些太傅教不了的東西嗎?籠絡人心,做的沒錯吧。”

元琮很虛弱,說話的時候,疲憊得連眼睛的睜不開。

“可明明有更好的辦法,你卻偏偏選了最笨的一種。”

“可是,這是最服衆且最能讓人死心塌地的一種。”

“懶得和你争論……”

青霰靠在椅子上,慢慢品茶,果然得寵的皇子的待遇就是好,在這西南貧苦蠻夷之地行軍打仗,居然還有專供的江南龍井和茶點。

“主帥。”

大軍主帥裴将軍,掀開幕簾,風塵仆仆,臉上的血跡都還沒來得及洗去,一看就是聽說自家營帳被偷襲後草草結束戰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的。

“裴将軍。”

“殿下還是好生休息,不用起身。”

“前方戰事如何?”

“末将聽說營帳被襲,來不及解決最後竄逃的幾個散兵,匆匆趕回來支援殿下,怎料還是來晚了。”

“無礙,越軍狡詐,他們的士兵也适應密林作戰,是我指揮不當,害得留守的将士們……”

談及營帳中的傷亡,兩人都沉默了。

“小的參見主帥大人,三皇子殿下。”

被元琮救下的小兵端着湯藥走了進來。

“不必多禮。”

小兵将湯藥放到矮櫃上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你這是做什麽?”

元琮也是心累,将軍一臉疑惑。

“小的賤命一條,今日若不是殿下舍命相救,早就死在越軍暗箭之下,殿下大恩大德小的銘記于心,從此之後願受殿下差遣——”

青霰險些将一口熱茶噴出,和躺在床上的元琮對視一眼,白眼一翻。

妙,實在妙。

“不必如此,你好好跟随裴将軍打仗,效忠大虞就好了。”

“殿下——”

小兵還想補充幾句,見元琮實在虛弱,又憋了回去。

“那殿下好生休養。”

裴将軍見那小兵離開,兩手抱拳,跪拜在地。

“殿下能對一個小卒舍命相救,實在大義,末将敬佩——”

“裴将軍快快請起,區區小事不足挂齒。”

“那末将也不再叨擾殿下,今日營帳遇襲,還有布防需要重新部署,殿下好生休養。”

“謝過将軍關心。”

終于,帳中又恢複了安靜,青霰攙扶着元琮坐起,将湯藥遞過去。

“啧啧啧,殿下實在是高,以身作餌,三兩下就收服了軍心,想必此刻整個軍隊都在讨論殿下重情重義,更加堅定了殿下就是天選之子的傳言,不對,是事實。”

“還是多虧了你,否則我也不會有現在的恩寵。”

也許是元琮受傷的緣故,看向青霰的眼神失去了掩飾,滿是赤裸裸的熱切。

青霰連忙別開眼,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再對視下去會發生什麽。

“你不用把你學到的這些花裏胡哨的招數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人,我是妖,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妖,只要你和我的契約結束後,又會有新的人和我締約。”

青霰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逃到了密林裏去。

心頭突然絞痛,她狼狽的扶着樹坐下,額頭冒出汗珠。

只要她一想到剛剛元琮熾熱的眼神,心頭就多幾分痛意,無奈之下,她飛身躍進了身旁的潭水中。

潭水清涼,緩解了她些許疼痛,腦海中不再是元琮那雙含情眼,而是一個模糊的人影跪在自己面前,鄭重其事地說這些什麽。

青霰聽不清,只能看着眼前的人漸漸消失,她想伸手去攔,兩人卻越隔越遠。

良久,她從水中冒出頭來,胸口起伏不斷,鼻尖眼尾全是通紅的。

“你在幹什麽?”

青霰轉過身,只見岑泠蹲在潭水邊歪着頭瞧自己,她默不作聲地游上岸,施法将自己的衣服烘幹。

“青霰——,我在和你說話呢?”

青霰看了一眼有些氣惱地岑泠。

“我記得我好像告訴過你,讓你離開法陣後就乖乖待在你主人身邊。”

“我主人今天就要離開越國了。”

“那就早點回去,不要在他不該待的地方逗留。”

岑泠有些不滿青霰對自己的輕視,洩氣般地将腳邊的石子踢到潭中。

“你剛剛為什麽站在潭水中發呆呀?”

青霰覺得和一個半大不大的姑娘沒什麽好說的,專心欣賞自己的景色。

“不說就算了,下次見面,你一定會說的,哼——”

岑泠氣鼓鼓的離開了,青霰看着那汪平靜的潭水,試圖回憶起剛剛一瞬間出現的模糊人影。

她這一生,被封印在西南密林之前的事太過久遠了,記不清了,至于被封印之後也就和兩個人締結過契約,上一個什麽聖祖皇帝,她連模樣名字都不記得了,現在這一個也漸漸的能獨當一面了,不過想來離契約消失的日子也不會太遠。

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麽元瑾也能看見自己呢?難道就是因為他和元琮是雙生子的關系?還有那個模糊的人影,應該就是聖祖皇帝了吧。

一切都太過複雜,青霰不願意繼續思索,随意挑了根順眼的樹枝,躺了上去。

既然人間事太過複雜難解,不如大夢一場,何必反複追憶,自我折磨。

元琮中箭的第三日,青霰隐隐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幾乎将營地的每一處角落都走遍了,還是不放心的回到元琮身邊守着。

元琮倚靠在床邊翻看兵書,青霰擔憂重重,桌上的茶點半點沒動。

“唉——”

“你怎麽了?今天嘆了這麽多氣。”

“就是覺得有些不好的預感,怪難受的。”

“我看你是這幾天守着我太累了,要不你出去走走吧,營地有重兵把守,我不會有事的。”

“你以為會害你的就只有人嗎?”

“我可是拔出青霰的天選之子,難道你的威名還不夠震懾四方?”

青霰眼珠一轉,揚起一抹笑,起身拍了拍手。

“既然殿下如此相信那些虛名,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青霰:要不是怕你在契約結束之前就死了連累我受到反噬,誰願意天天這樣提心吊膽啊,本來就是活了好久千年的老妖怪了,現在更顯老了。

“果然,還是外面舒服,天天和病人待在一起簡直就受罪。”

青霰望着天上的雲雀,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着小腿。

夕陽西下,雲霞千裏,天空的潮紅漸漸褪去,幾點光芒開始閃爍,青霰已經在這發了半天呆了,還是不願意走。

遠遠的升起幾縷煙霧,黑壓壓的,青霰眉頭一皺,立即趕回營地。

越軍正與大虞軍隊厮殺,死傷無數,血流成河,慘叫聲不絕于耳。

“元琮——元琮——”

如果元琮還在營地,一定會聽見的,可惜無人應答。

“上表皇天,下告後土,此心昭昭,必有所應。”

密林深處有青光浮現,青霰毫不猶豫立即奔向密林深處。

“元琮——元琮——”

為什麽?為什麽?青霰有些着急,她再次感應着刀身所在。

“軍醫,難道真的沒有解救之法了嗎?”

“丹藥只有一粒,殿下讓給了将軍,殿下恐……無力回天……”

“殿下……”

青霰看着躺着的元琮,面無血色,完全不像趕她出去的樣子。

猶豫不過三秒,她幻化出一把匕首狠狠的刺向自己的胸口,皺着眉頭拔下。須臾,顫抖着将一碗心頭血灌進元琮口中。

“上表皇天,下告後土,夙願虔誠,恒壽恒昌。”

青霰幾乎是吊着一口氣施術将元琮體內的毒逼出。

“噗——”

元琮一口毒血吐出,本來傷心抹淚的小兵一瞬間又恢複了生機。

“軍醫,軍醫——殿下吐出毒血了——”

遠處悶雷作響,青霰什麽也聽不清,捂着流血的胸口走到一處空曠之地,等待萬箭穿心的天譴。

可天上烏雲翻滾,白光閃爍,沒有想象之中的萬箭穿心,而是數道驚雷降下,幾乎将青霰劈得神魂俱滅。

最終青霰還是化作一道青光,回到刀身裏修養。

越國的第三次奇襲,誰也沒有預料到。但是裴将軍的副将還是在遭受主帥被投毒以及營地被偷襲的雙重創傷之下,帶領着虞國軍隊奮力反擊,最終擊退越軍。

越國已是奄奄一息,無力反抗,只能向虞國遞去求和書。

元琮醒來方才得知越國趁裴将軍宴請自己投下劇毒,奇襲營地,危機雖然解除了,可是他找不到青霰了。

越軍請降第三天,虞國派去談判的使臣還帶來了一個消息,賢妃死了。

青霰勉強能化成人形後,第一眼就看見元琮手中緊緊握着信紙,枯坐着,憔悴極了。

青霰上前拿過那張紙,她天生地養,沒有經歷過這些生離死別。

“元琮……”

元琮一把抱住青霰,雙臂箍得很緊。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但是人死不能複生,我……”

她感到自己肚子上一片濕濡,望着元琮的發頂,伸手摸了摸,試圖安慰到他。

“阿霰,我在中毒之前還在想,我這次回去一定要告訴她,我現在有多了不起,我比元瑾更值得那些偏愛,可是,她就這樣死了。”

“阿霰,雖然我恨她,雖然她從來都只偏愛元瑾,從來不舍得多分我一個好臉色,可她依然是我的母親啊……”

青霰聽到這裏,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用力地回抱着懷裏痛苦的人。

“阿霰……我沒有母親了……阿霰……”

“還有我,我還在……”

……

元琮攜一隊精銳率先回了朝,趕到賢妃靈堂時,連下馬都是顫抖的,宮人們為他換上孝服,引他前去祭拜。

元瑾悲傷過度,哭暈過去了,宮人匆匆上前将元瑾帶走,元琮麻木的上香,跪在一旁,後來元瑾醒過來,又哭暈過去,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他也就只呆呆地跪着,偶爾分一個眼神給元瑾。

青霰沒有上前,只遠遠地看着,看凡人的造化因果。

停靈期一過,便下葬了,皇帝下旨追封為惠德明賢皇貴妃。

元琮還是無法從悲傷中渡過,青霰在他身上下了禁制,四處溜達。

青霰剛剛從元琮的府邸後門出來,就看見元瑾站在臺階下巴巴地望着自己。

“元瑾?你怎麽在這?”

“阿霰……”

元瑾不由分說地一把将青霰抱住,看起來病柳扶風的弟弟其實和哥哥一樣高,只不過更消瘦一些。

“你不是應該在宮裏嗎?”

元瑾将頭埋在青霰的肩頭,久久不願開口。

青霰認命般的,擡手輕輕撫在元瑾的背上。

“你是皇子,又和你的兄長是孿生子,你的兄長剛剛大敗越國,那些餘孽也許會伺機報複,你還是待在宮裏安全些。”

“我是向父皇請旨出宮的。”

少年的嗓音委屈巴巴的,青霰有些慈母心泛濫了。

“那你的随從呢?”

“我把他們都趕走了,我只想見你,守靈的時候我看見你遠遠的守着兄長我就猜出來你的身份了,我好羨慕,母親沒了,至少他還有個你,可我什麽都沒了,就連父皇的恩寵也是因為兄長的緣故才有的……”

可他自幼就被你分走了母愛呀……

青霰沒說出口,畢竟賢妃一碗水端不平,也不是元瑾的錯。

“別哭了,以後我也常去看看你好嗎?”

元瑾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青霰。

“真的?”

“不騙你。”

元瑾眼淚險些又要掉淚下來,青霰見狀頭大,連忙又将人摟回懷裏。

“好了好了,別哭,我送你回宮好不好?”

“好……”

少年回話的聲音啞的讓人心疼。

元瑾的侍衛們牽來一輛馬車,回去的一路上青霰都任由元瑾趴在自己腿上。

青霰嘆了一口氣,明明是出生時間相差分毫的兄弟,弟弟會将難受講出來,哥哥卻習慣咽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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