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二)

中(二)

等到元瑾睡着了,青霰擡頭向窗外看去,天色已晚。

青霰本來都走出門來,想起元瑾今天的黏糊勁兒,又倒回去留了張紙條。

她沒着急趕回元琮的府邸,慢悠悠地走着。

從金瓦紅牆的皇宮走到人聲沸騰的市井長街,人們早就忘記了日前消逝的賢妃,也許過不了多久元琮和元瑾也會失去那種哀痛,在未來的某一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提起這件事。

青霰走進元琮府邸就聽見小厮們聚在一處交頭接耳。

“殿下怎麽發這麽大的火呀?”

“不知道呀,一直在找青霰,可那把刀明明就在殿下手裏呀。”

“殿下莫不是……瘋了吧。啊嘶——”

“在嚼什麽舌根呢?殿下也是你們能議論的?我看你們一個個活膩了吧。”

元琮府上的管事将小厮們訓斥了一頓,青霰對凡人這些陋習見怪不怪了。

“殿下如果在讓送酒過去,就說府上沒酒了,已經叫人去買了,記住了嗎?”

青霰本來還想去小廚房去找些吃食的腳步一頓,立即換了方向。

果然,元琮喝醉了,房裏的東西都被砸了個稀碎,空的酒壇倒的倒、立的立。

青霰上前一步,蹲在元琮面前。

“元琮?你醉了嗎?”

“青……青霰……”

元琮迷迷糊糊的半睜着眼辨認眼前人的真假,确認的那一刻,流着淚一把撲向青霰。

“阿霰,你去哪兒了?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你,我以為你嫌我軟弱……我以為……你也像母妃那樣……不要我了……”

元琮最後的尾音都變了調,埋在青霰懷裏直流淚,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說實話,青霰從來沒見元琮這麽脆弱過,哪怕獨身一人拔刀,哪怕是在霧氣彌漫中和茹毛飲血的野狼搏鬥,哪怕是以寡敵衆擊退越軍……

“別怕,我只是……只是出去看了看,你也不能一直這樣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去見見太陽,總是好的。”

青霰不敢告訴他自己見了元瑾,生怕因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殿下這麽勇敢,這點困難會很快度過的對吧,你看,你一個人去拔刀,你在三伏天裏努力練習武術,每日天還未明你就開始溫書,然後和太傅學習一天還在夜裏秉燭看書,你在西南戰場上孤身對戰數頭野狼,你第一次手刃敵軍絲毫沒有怯懦,你還替人當下暗箭,那麽多的傷痛你沒有屈降,多麽厲害呀。”

“可是,只有你知道,只有……你……”

元琮加重了幾分環住青霰腰身的力道。

“殿下,你以後的枕邊人會知道,心腹會知道,天下的百姓都會知道的,以後殿下會有很多人簇擁着的。”

“我不要他們,我只要你,可是,契約期滿,你就會離開我,我不要……”

元琮擡起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青霰的臉,生怕錯過青霰一個細微的表情、動作。

“……殿下……”

青霰有些難為情,對于她來說自由是最重要的,契約期滿,她定然是要離開的,可很明顯,元琮要的是另一個答案。

“難道,你也要離開了,丢下我?”

元琮眼裏又蓄滿淚水,大滴大滴的淚珠不要錢似的滾落。

“……我……我不走……”

“阿霰……我就知道,你會陪着我的,我也不要那些什麽枕邊人、心腹、天下百姓,我只信你,我也只要你……”

元琮摟着她的手變成捧着她的臉,青霰望着元琮通紅的眼圈,有些不好的預感。

“殿下你醉了——”

青霰攔下意欲吻下來的元琮,心驚膽戰,還好及時止住了。

“我……沒醉,沒醉……”

青霰施術讓元琮昏睡過去,人就癱倒在她懷裏,可她胸口起伏良久,才勉強平息,将元琮抱到了床上。

望着一室狼藉,青霰面頰有些發燙,直接逃離了此地,停在不知某處的山崖上。

她有些後悔了,不該說出那些話哄騙元琮,當時就應該直接将元琮打暈過去,到省去許多事。

殘月如鈎,月光灑在大漠上,遠遠看去似銀浪翻滾,層層堆疊,區別于大漠孤煙的雄渾壯闊,多了些靜谧。

“青霰?你怎麽在這?”

岑泠不知從何而來,靠在青霰身邊坐下。

“你又為什麽在這?難道你的主人又離開北狄了?”

岑泠聽這話就有些不樂意了。

“難道我就非得和我主人一起出現嗎?我難道就不能自己出來走走?”

“怎麽?和他吵架了?”

岑泠被說中,嘟着嘴,眼見眼淚就要擠下來,青霰慌了,手忙腳亂的去安慰岑泠,無意間又摸到了她的靈脈,居然比上次見面還堵塞不通,這該是岑泠的主人該操心的,青霰沒做他想。

“別,別哭啊,我才剛哄好兩個,哎呀,別哭了。”

“我主人說我不是一把合格的武器,憑什麽嘛,為什麽要那我和你比較嘛……我和你又沒有關系,憑什麽嘛……”

岑泠還是将眼淚憋了回去,幹嚎了兩聲以示不服。

“我們本就是一樣的,只不過境遇不同,所見也不同。”

“所以,你是因為那位皇子而傷心難過的嗎?”

“……”

青霰沒做回答,看着遠方,眉頭皺起,生出幾分憂愁。

“我想我應該和他們保持些距離的,人妖有別,不該走得太近。”

“妖?你不是刀靈嗎?為什麽要說自己是妖?”

“記不清了,我的來歷太久遠了,也沉睡了太久,前塵往事都忘記了,說來也是可笑,和上一個締約者的事也不記得了。”

“我看,明明就是你沉迷于和他們二人周旋,甘心忘記前緣的。”

青霰眼眸微眯,迅疾翻身,掐着岑泠的脖子将她按倒在地。

“咳,咳……咳,你想幹什麽?”

“你怎麽知道除了元琮,元瑾也能看見我?”

青霰手上力道很重,饒是岑泠如何掙紮都逃不脫。

“咳……咳……你要掐死我了,先,先松手啊……”

見岑泠面色通紅,青霰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過激舉動,連忙收手退回原位。

“咳咳咳……氣味,你身上有兩個不同的人的氣味……”

“當真?”

“我自化形之日起就能分辨各種各樣的味道,如果我騙你的話就死的不明不白——”

岑泠激動地發了個毒誓,作為一把武器,不是在戰場上殺敵折損,而是死的不明不白,實在是太過悲怆的結局。

“不用發這些誓言,只要不是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得來的消息就好。”

“切,我才不屑與去做這些腌臜事。”

岑泠完全就是一副凡人家的小女兒姿态,懵懂天真,直率惹人憐愛。

“行了,你離開太久,你主人會着急的,快回去吧,他就算說話難聽了些,也是希望你能有所成而已。”

青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岑泠也立即跟上。

“那你呢?該怎麽應對他們?”

青霰淡淡看了面前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器靈一眼,揚起一抹笑,潇灑轉身離去。

“要是實在耍不掉他們,那就施法讓他們忘記。”

“可你會受到反噬的——”

“那也是我的因果造化……”

岑泠明明記得第一次見青霰是穿着墨綠色的衣裳,怎麽現在卻喜歡上了淡青色的,真是難以理解。

青霰沒有立即回去,四處游蕩了許久,終于在皇城的秋葉都落幹淨了,風生寒意,冬衣加身的時候回到了元琮府上。

她去見了江南的煙雨朦胧,南海的日出磅礴,大漠的日落悲壯,也見了西南重山疊巘,風吹竹海,最後在雪山之下尋到一方白玉,新手雕刻,做成了兩枚精致的玉哨,下了禁制,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哨聲,顯而易見是要送給元琮與元瑾的。

她站在廊下,摩挲着玉哨,思索該在什麽時候送出去才适合。

“阿霰——”

青霰立即将手中的東西藏在身後,偏頭看向元琮。

“阿霰,那天醉酒是我失态了,你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殿下那日醉了,什麽失不失态的,不過是夢罷了。”

“阿霰。”

“承蒙殿下挂懷,我這幾天游遍山河,見過各地風物,覺得甚是新奇,日後契約期滿到還想着再去看看。”

青霰避開元琮伸過來的手。

“阿霰,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話還沒說完,傳旨的太監就來了,皇帝有诏,元琮立即進了宮,青霰自然得跟着,只不過趁着皇帝和元琮談話就離開了。

她慢悠悠地走着,就走到了追思臺,曾經供奉她的地方,每天都有人來打掃,不過是文帝做給百姓看的。

她突然想去看看那顆桃花樹,上次她是随便亂找的,這次是自己慢慢走過去,皇宮太大,她差點就迷了路,但好在最好還是找到了。

四時變換,桃樹早就落葉了,空留了枯枝。

青霰一時興起,對這桃樹使了個枯木逢春的法術。

剎那間,綠芽催生,花蕾探頭,徐徐風來,舒展綻放,恰似春來。

青霰駐足良久,恍惚想起和元瑾的第一次見面,嗤笑一聲,拂袖加速了桃樹的生長。

一時之間,花瓣墜落枯萎,綠色的果子探出頭來,長大,成熟,消弭,最後葉片慢慢泛黃,北風一吹,還不曾落地就消融了。

不過一場幻術重演,終究做不了真。

青霰不再過多留戀,轉身離去。

“阿霰——”

身後有人抱住了她,是元瑾。

“阿霰,我聽宮人說西角得桃樹突然回春開花,我就知道是你,我放下書卷就跑來了,一路上聽宮人們又說桃樹開始枯萎了,我生怕趕不上,還好你還在。”

元瑾的身體日漸強壯,青霰輕輕扒拉,居然還掙紮不開。

“殿下,放手,這樣實在有違禮法。”

“我不管,你上次離開後,我有按照你留的話好好念書,我又在好好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子,可我很想你,你就讓我抱抱好不好?”

“殿下……我并沒有許諾你什麽,那只是我的建議。”

青霰掙紮開,認真的看向還在試圖撒嬌的元瑾。

“阿霰,對不起,我不抱你了,那你陪我下棋好不好,太傅過幾天要考的,那個殘局太難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解。”

“殿下大可……”

“好不好嘛,青霰……”

青霰實在抗争不過元瑾,只好随着他去了書房。

“阿霰,你看這局殘局,是不是真的很難?”

殘局确實很難,青霰端詳了好久,才落下一字。

“阿霰,真厲害,原來走這裏就可以解掉現在的僵局!”

元瑾盯着棋局,歡喜雀躍的神态簡直令人心動。

青霰陪着他下了許久,見棋局有所緩解,将手中的棋子抛回原處。

“殿下,棋局現已解開,我就不在多留,三皇子估計也快結束和陛下的談話了,我得離開了。”

青霰一起身就見元瑾那本來明朗藏有笑意的雙眼瞬間失去神采,滿臉都是難過、委屈。

“難道你就這麽怕兄長?連一點點陪我的時間都沒有?”

“殿下,那是我的責任。”

“阿霰,難道就因為兄長是拔出刀的人,倘若我是拔出刀的人呢?你會不會多分一些關心給我?我是不是也會成為你的責任?”

青霰實在無奈,元瑾就是在無理取鬧。

“殿下,你該明白道理的。”

“阿霰,你就陪我下完這一局,就這一局,好不好?下完這局,你就去找兄長,去完成你的責任好不好?”

元瑾眼角泛紅,眼淚欲流不流,顫抖的尾音聽得青霰實在揪心,好像自己要是拒絕了真真的就是什麽十惡不赦的惡人。

元瑾見青霰又重新坐下,破涕為笑,将挂在眼角的淚珠擦去。

“阿霰,我們繼續。”

青霰只專心落子,不再與元瑾搭話。但好像對于元瑾來說,只要青霰是陪着自己的,不論她和不和自己講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一刻,青霰是屬于他的。

“阿霰,偶爾下一下棋,也挺有意思的吧。”

青霰手中的棋子滑落,驚動滿盤,她驚詫的看向元瑾,張着嘴,卻沒将心中的疑問問出口。

“阿霰,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還是你不舒服?”

青霰逃也似地甩開元瑾的手,完全不管身後人的呼喚,離開了皇宮。

那一瞬間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數百年前也有人這樣對她說過。

眼淚不受控制的流出,青霰不明白這是怎麽了,心口沒由來的疼,比萬箭穿心更難挨,比蟲蟻蝕心更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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