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一)
下(一)
明明自己清清楚楚記得的自己是被個道士封印在西南密林,也記得這是自己第二次被人喚醒,可為什麽這次醒來之前的事都記不得了,就連自己和虞國聖祖皇帝征戰的那些豐功偉績都是從旁人那裏聽來的,真是可笑。
現在是已經是子時了,元琮府上的人都休息了,青霰推開門也不怕驚吓到值守的士兵,卻沒想到推開門就見到了元琮。
元琮披了一件大氅,滿臉的擔憂疲憊都在見到青霰的這一刻煙消雲散。
“阿霰……”
“殿下這麽晚了,早些休息吧。”
青霰從元琮身側走過,卻又被元琮接下來的話留住了腳步。
“父皇說北狄在邊境已經集結了大批軍隊,裴将軍已經帶大軍前去支援了,父皇想讓我明日也趕去,阿霰你會陪着我嗎?”
什麽陪着,對她而言不過是換了種說法的囚禁。
“殿下現在羽翼豐滿,陛下也對殿下十分信任,想必不日就要繼承大統,我的存在不過只是會影響殿下做出更準确的決策。”
“阿霰……”
元琮望着青霰的背影,心都涼了半截。
“難道,你心裏就只有元瑾,明明是我先遇到你啊……”
青霰聽到元瑾的名字,本來空洞的眼睛瞬間睜大,也好,既然都知道了,還省去了她日後解釋的功夫。
“我是個自私的妖,除了我自己,誰都不在乎。”
“阿霰,你不必再哄騙我了,那天你手裏的玉哨我看見了的,今日家宴上,我看見元瑾的腰間就挂着那玉哨,我也看見你同元瑾一起下棋了,阿霰,我醉酒那天你也是去找他了吧,你拒絕我也好,躲着我也好,可你為什麽要去找元瑾,我們明明長着同樣的臉啊……”
青霰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袖袋,果然,少了一枚玉哨。這個小小的動作卻刺痛着元琮,苦澀湧上心頭,淚珠從泛紅的眼裏滾落。
“人妖殊途,殿下還是不要再繼續疑心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了,早些休息,明日還要遠行。”
“阿霰——”
元琮一把拽住将要離去的青霰,将人死死的禁锢在自己懷裏。
“阿霰,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殿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些什麽,還請殿下放開我。”
“阿霰,你不要喜歡元瑾好不好?他自幼就有母妃疼愛,而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青霰心下一橫,施術将元琮與自己隔開。
“殿下若是癔症犯了,那就去找太醫瞧瞧。”
“阿霰——阿霰——,不要,不要離開我,你說過要陪着我的,你我的契約還未解,阿霰——”
青霰本來走的決絕,實在無法忍心去看身後的元琮敲打着青色結界,哭得涕泗交流,儀态全無,偏偏他提到“契約”二字。
“我想以殿下現在的實力,契約一定很快就會結束的,我該守護殿下性命安危的使命依然會繼續執行。”
元琮聽到青霰的話,絕望痛苦,徹底的泣不成聲了。
今夜無風也無月,卻實在寒冷。
第二天,元琮面色冷峻,帶領裴将軍留下來的剩餘軍隊出發。
青霰始終沒有露面,獨自在前路打探,完全不擔憂元琮會出事。
可世事難料,元琮的軍隊将将出城不過十裏,就被人攔截了,來人正是元瑾。
“你說,你将阿霰藏在哪裏了?我為什麽找不到她?你有青霰刀,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兒——”
“我說了,我不知道,她不想讓我們找到她,那麽我們誰都不會找到她的。”
元琮奮力回擊,将元瑾壓向自己的劍刃推開,步步不肯退讓的将元瑾逼退。
元瑾也許是被皇帝的補藥養得好了,生生地扛下了元琮的重擊,甚至還不甘示弱地回擊,招招具是使出了全力。
“你以為,你拔出了刀,你就能獨占她嗎?你不配,阿霰說過,她會一直陪着我的——”
“我告訴你,你自幼就分走了母妃所有的愛,不過也多虧了你冬月落湖,說不定現在拔刀的人還輪不到我呢……”
“恬不知恥……”
兩人一番酣鬥,均是勢均力敵,分不清誰更勝一籌。
突然元瑾繞到元琮身後,屈肘狠狠撞向元琮受過箭傷的肩膀。
元琮吃痛,面孔扭曲,咬牙順勢拉住元瑾的手将他整個人朝前甩出,連同手中的刀也飛了出去。
元琮體力不支,跪倒在地,面色發白,豆大的汗珠滾落。
“哈哈哈哈哈,原來所謂的天選之子也不過如此——”
元瑾艱難爬起,冷漠地看向同樣狼狽的元琮,接着在握住了落到自己身邊的刀。
“不要,不要——”
任憑元琮怎麽呼叫阻攔,都是徒勞無功。
元瑾握住了青霰刀,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際,與刀柄接觸之處無火自焚。
“啊——”
“快放開,你會死的——”
元琮顧念與元瑾的血脈之情,可惜元瑾仍然舍不得放下已經握在手裏的東西。
非主驅使,刀身異動。相隔甚遠的青霰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趕到時,就見元瑾紅着眼一手握刀劈在元琮肩頭,另一只手都被刀刃割開皮肉了可還是無法拔出嵌進自己哥哥血肉的刀,滿臉的惶恐不安。
兩人的殷紅的鮮血順着刀身上的血槽滴落在地,青霰望着兄弟二人那一模一樣的臉,好像有些什麽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去流浪在外許久,突然回來了。
“阿霰……你沒離開就好……”
“阿霰,我不是故意傷害哥哥的……阿霰……我拔不出來了……”
揮手将刀拔出,不願與這兄弟二人多說,如何來便如何離去。
“阿霰……”
徹底清醒過來的元瑾也沒敢追上去,将元琮扶起送回去治傷。兩人對此事都絕口不提,軍醫也沒敢多問,待傷勢處理好後,元瑾回到了皇宮,元琮一意孤行帶着傷趕往戰場。
說來也可笑,兄弟二人打了一場,青霰反而想起了所有,那個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模糊面孔就與兄弟二人無異。
三千年前,青霰在西南化形,和自己的族人安逸生活,一個老道士,突然出現,揚言他們這一脈妖族霍亂世間,理當斬殺。于是青霰合族就留下了她這一個孤零零的存在。
一千三百年後,青霰潛心修行,得道大成,可惜當年的老道士早就死了,後世徒子徒孫倒是枝繁葉茂,她将他們都一一對應的斬殺了,自己也身負重傷,天降譴責,連夜逃往西南故地,附在了一把刀上,可惜了,還是被一個遠游歸來的年輕小道士封印在了西南。
那小道士布下封印大陣後,以身為祭,向冥王換取了超脫輪回的機緣,立下血咒。
“不孝徒在此立誓,以身設劫,定叫妖物,生生世世,天譴加身,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百年之後,身負重傷的少年闖進陣法裏,血液沾染在刀身上,青光迸發,驚起林間鳥。
身着墨綠色衣衫的少女将手遞到跌坐着的少年面前。
“你叫什麽名字?”
“阿祁……”
“阿祁,很好聽的名字,從現在起,我就守護着你,好不好”
如今,北狄獸軍肆虐,百姓罹難,阿祁從沒見過這麽明媚的女子,看傻了眼,點了點頭。
後來,阿祁帶走了那把刀,青霰教他怎麽更加利落的出刀才能一刀斃命北狄的妖獸,教他讀書習字,教他兵法,教他籠絡人心,教他怎麽去成為衆人簇擁的尊貴皇帝。
漸漸的,阿祁心生愛慕之意,為她準備了各種各樣的驚喜,有永遠也穿不完的、好看的青色衣衫,有足以照亮滿城的煙花,還有親手栽下的那株桃花樹……
可惜青霰都還來不及看見桃花開就消失了,她為阿祁改了太多命數,天譴加身,可惜那道士偏偏又下了血咒,要她生生世世都受着,不得解脫。
那道士也沒落得個什麽好處,以身做局,結果卻是以愛為餌,自然也是自食因果。
阿祁,或者說那道士,也就是大虞的聖祖皇帝,在位十五年,枯守十五年,修建追思臺,自刎于刀前。
再到如今,一個人折磨她還不夠,居然變作了一對雙生子,将她滿腔真心善意都騙走了,到頭來為什麽還要讓她想起這些腌臜事?
青霰坐在山頭,猛灌下一口酒,眼角的淚珠滑落。
三天前兩軍交戰後,岑泠就察覺到青霰也在的,現在才尋得時機來找她。
“你怎麽不好好看着那個皇子,我聽說他可是帶傷上陣,現在又被我們勇猛的戰士重傷,估計傷勢有些棘手,你不去救一救?”
青霰又灌下一口酒,嗤笑一聲。
“他是身份尊貴的皇子,不會死的,何況我早就說過,不要去改變人的命數,會遭天譴的。”
天譴,她都遭了這麽多回來,萬箭穿心,天雷加身,那種滋味太難受了。
岑泠這才注意到青霰滿臉的淚痕,以及眼裏正欲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麽,哭,哭了?是不是那兩個皇子惹你不開心了?”
“兩個?哼,四個,哦,不對,從始至終就只有一個,為什麽呀,直接殺了我不夠償命嗎?——”
青霰大吼着将手中的酒壇扔出,心痛欲絕的湧出更多淚水。
“什麽四個一個的,到底怎麽了,你說出來吧,說出來了就好受了。”
青霰停止發洩,皺着眉頭,看向岑泠,淚水無論如何都憋不住。
“從來就沒有刀靈,或者說是刀妖青霰,青霰就是青霰,你,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被那個封印我的小道士騙了,當年的聖祖皇帝是他,如今的元琮是他,元瑾還是他,我之所以還能活着都是他為了報當年滅門的仇,可明明是他的祖師爺先滅我全族啊——”
岑泠不知是被青霰的聲勢震懾了還是驚詫于青霰所說,身形有些不穩,她甩了甩有些混沌的腦袋将青霰扶住坐下。
“那,你有破解辦法嗎?”
“那是血咒,是要抓着我生生世世不放的天譴。”
青霰漸漸冷靜下來,她也沒什麽好發洩的了,如果想要解脫,那就真真正正的死在天譴之下。
“岑泠,你的主人不是說你不是一把好武器嗎?”
“那是國師和主人講的,主人只是沒有反駁,我就以為主人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你想做一把合格的武器嗎”
“想,怎麽不想——”
岑泠有些激動。
“那就不要生出人類的情感。”
“可是……”
岑泠話還沒說完,就暈倒了過去,青霰連忙接住。
“岑泠,岑泠——”
青霰慌張的查探岑泠的靈脈,剛剛觸及,懷裏的人就化作白色的流螢飄向戰場之上。
青霰這才回想起為什麽岑泠的靈脈會一次比一次堵塞,原來是被抽取了,怪不得北狄的獸軍威力無窮。
戰場之上,一道白光沖天,是岑泠被抽走的靈脈所布下的生殺陣,法陣之下,無人得以生還。
心口刺痛,青霰毫不猶豫趕到元琮身邊,一道白色箭矢從北狄營帳破空而來,完美避開了所有人,直沖元琮所在的方向而來,青霰來不及推開元琮,撲身上前,替元琮當下這一箭。
“阿霰……”
元琮想從上來抱住青霰,可是妖獸實在太難纏了。
青霰望着方才刺穿自己身體正漸漸消散的箭,耳畔是岑泠破碎的哭聲。
“青霰,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箭矢漸漸消失,青霰感到自己的妖力也在慢慢流逝,可生殺陣就快要啓動了,她隔着混戰的人與獸,朝元琮擠出了個笑,就當是原諒他了吧,原諒這數百年來的糾纏。
“上表皇天,下告後土,所見衆生,安然無恙,祈——”
青光閃爍,就像當年解開封印一樣耀眼,生殺陣法不攻自破。
“阿霰——,不要——”
天邊黑雲滾動,電光閃爍,悶雷陣響,霎那間,一道刺眼的電光晃過,雷霆萬鈞全都朝着青霰一人所在之處劈去。
“阿霰——”
“殿下,回來,危險——”
“撤軍——”
青霰合上眼,任由天譴降下,地上四處逃散的人多麽卑微可笑,不過一切也都了結了,她死了,不會再有下一次的折磨了。
“小道士,我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