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房客

我的房客

我将自己定義為懦弱,大概是因為我害怕失敗,做什麽都不敢全力以赴吧。由于害怕考試失利,我聽課聽得漫不經心;由于害怕争執,我的朋友屈指可數,也都是點頭之交。

許多事我看得很淡,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傷,當然,真正上心的事也不是沒有,本書的主角——謝況就是其中之一。

謝況是我的房客。出于一些原因,他從重點高中轉到我所在的私立高中,并在我這租了一幢學區房。

目睹這只“鳳凰”飛下枝頭當“野雞”的那天清晨,我是挺意外的。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周六,我本該一睡方休,淩晨六點收到一條消息,有人要上門看房。不消片刻,一位手提行李箱、單肩背包的少年就站在我家門前。

這位少年幹淨清爽,靠近可以聞到淡淡的海鹽汽水的清香。他以白色校服襯衫打底,套一件卡其色的風衣,看上去格外潮流,幸虧知道他是來看房的,否則我還以為這是來旅游的。

“你這租房?”他的嗓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

我瞄了一眼他胸前灰藍色的校徽,打趣:“你是附中的?附中生沒有周末吧?”

“以前是,昨天剛辦完轉學手續。”

“兄弟,你犯事了?”我以關懷獄友的語氣問。

“沒有,就是壓力太大了,換個地方喘口氣。”他說。

光從這張臉上,別說憔悴,我連一絲疲憊的蹤影都沒找到,難道壓力大能使人容光煥發?

我翹起一邊嘴角:“換什麽地方喘?”

這小正經略微皺眉:“糾正一下,是轉學,轉到七中。我打聽到七中附近有房,來問問。”

“那很抱歉,”我退到門板後,半掩門,“我這不适合你,上別處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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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我這租的是別墅,小花園還配帶游泳池的那種,明白吧?四世同堂都能住。你一個人,還在讀書,租間別墅給自己住,燒錢嗎?一個月一萬五,水電另算的那種。”

“五千。”他擡起一只手,攤開骨節分明的手指,面不改色地比劃一個“5”。

“三千,你要不要吧?”我倚靠門框,環抱雙臂,以打發乞丐的态度打量他。就當做慈善,我不缺這點錢,倒有些好奇,他的自尊心經受得起施舍嗎?

“這樣喊價,你爸媽知道嗎?”他說。

“等我成年後,那幢房記我名下,開價多少我樂意,給你個便宜。”

“五千,”他堅持這個價格,仿佛這個數字跟他有不解之緣,“我租一個學期,三個月,租金可以現在轉給你。”

他拿出手機,準備掃碼。

“先去看看房子,現在後悔還來得急。”

他不解其意的側了一下腦袋。

別墅又稱“別業”指第二套房産,如果只擁有一幢樓,無論形制、規模如何,都不能叫別墅。我這是名副其實的別墅,是我親自設計的。

一年前它竣工時,我拍着胸脯帶我那剛上初中的妹妹參觀。她逛了一圈,回來跟我說:“哥,你這房子設計有孤獨終老的感覺。”

小孩子的想象力就像汛期的尼羅河,穿過廣袤的撒哈拉,帶給我難以言喻的震撼。

在此之前,我從不會把“裝修風格”和“孤獨終老”聯想在一起。

她這麽一說,仿佛誰住進去,誰就是等待關懷的空巢老人。

你看,現在我将引進一位“空巢老人”。

打開房門,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在一個慵懶的午後,空巢老人躺在搖椅上看賣保健品的廣告。

家具很少,純純的性冷淡風。竈臺、餐桌、沙發分散在不同角落,填補空缺的是鋼琴這一類大而無用的裝飾。

它像餐館,酒店、辦工室,獨獨不像個家,如同自閉症兒童畫的深海,獨特鮮明,但看上去不太舒服。

不過他似乎很滿意,吊頂的柔光映在他臉上,仿佛在笑:“你是怎麽想的,才收三千啊?”

說實話會顯得矯情,我扯了扯鼻子:“房子剛裝修,請個人來吸甲醛,就便宜些。”

“用醛……很好,可以保鮮。”他念念有詞,“那就這間吧,我加你微信。”

我不太懂他的幽默,隐約記得醫學上保存标本的福爾馬林是甲醛溶液。

手機響了,我收到一條好友申請,昵稱“不成敬意”。

“備注什麽?”我滑動屏幕,随口一問。

“謝況,謝絕的謝。”

聽到謝況這個名字,我眉毛一挑,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

盡管他以前不在七中,但他的名字總在七中校園的角落回響。

七中的同學們熱衷打聽附中的小道消息。他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仿佛懂的足夠多,自己就是附中的一員。

若要讓他們轉去附中,一個個又紛紛後退,因為附中沒有周末,禁止走讀,難得的假期也打折得像清倉大甩賣,堪稱“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從這群葉公好龍的人口中,我得知了一系列學霸們愛恨情仇的故事,連載最久的就是“路謝之争”,謝是謝況,路是路鳴,沒什麽八卦,就是學神和學霸神仙打架。

這個故事連載至今,一部分是因為七中這群不學無術的混子真的在乎狀元是誰,另一部分則是因為,這裏邊有帥哥。

有帥哥在,沒故事也能步步生花——現在好,我成開花店的了。

我不知道帥哥是誰,只關注這局誰贏,我押路鳴,五局贏三局。

我不在乎兄弟長啥樣,不然會被懷疑出櫃,除非有幾個特別拔尖的。

什麽叫“拔尖”呢?身材好,二頭肌比小腿粗的,想看胸口碎大石;長得特別正,像共産主義接班人,忍不住朝他敬禮說“yes,sir!”

這謝況吧,确實是女生們喜歡的那一類,收拾得很幹淨,鼻梁上架一副細框眼鏡,在鏡片的折射下,他的眼睛格外深邃,笑起來時眼睛微阖,勾起一層淺淺的眼睑……

行了,不能再往下細說了哦,不然會顯得我很變态,盯人家看幹嘛呢。

我又瞧了他一眼,狐疑地問:“你tm就是謝況?”

他眉間一緊:“我不是難道你是麽?以及,說話最好不要帶上媽。”

“得罪了。”我朝他抱拳。什麽房客對房東指手劃腳的啊?

“沒關系,下次注意。”他謙和地點頭,看得出來,這位乖寶寶真的在教我做事。

“錢轉給你了,記得收。”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把鑰匙和門卡交給他。

“另一把鑰匙在你手上吧?”謝況問。

“是啊,雖說我不會查房,但你也別幹什麽偷雞摸狗的事啊,把警察招來我可不負責的。”

“不是,“他面向我,背對室內的光源,光線把他的臉照得層次分明,似在平靜下的暗湧,“如果你發覺我一天整沒出門,就進來看看吧。”

結合他因壓力大而轉學的說明,我敏銳地察覺異樣。

“你既然跟我說了,大概率不會尋短見吧。很多下決心自殺的人是不會通知任何人的。”我端詳他。

“不好說,”他低頭翻整袖角,眸子低垂,“因為一些疾病,我的情緒不穩定,不能擔保什麽。”

看他整理袖子,我眼前閃過的卻是漢尼拔在廚房慢條斯理地切肉的畫面……醒醒,他只是一名高中生,跟深藏不露的連環殺人狂有什麽關系?

他擡眼:“你不介意我在這養病吧,放心,我不會摔東西的。”

“不介意,你就是把這當精神病院也沒關系。其實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我有高功能自閉症,你呢?什麽情況?”

“雙向情感障礙。”

多數自閉症患者,包括我在內都很回避目光接觸。時至今日,我仍無法與人進行眼神交流。

當我端詳他的眼睛時,大腦放空,就像在藝術館欣賞道雷·格林的畫像,只注意線條,不在乎情感,而且不能看太久,這就是為什麽,我在描述他的眼睛時忽然停了下來。

“你這種情況,你的家人怎麽看?”我問。

“他們在外省,我一個人回戶籍地高考。附中的環境太壓抑了,病情惡化的事我沒告訴他們。”

這麽任性的嗎?眼前這人真是疑點重重,要不是錢已經轉過來了,我當他拿我尋消遣呢。

我披上房東的身份,問:“後續的水電費怎麽付?”

“附中的獎學金還剩一些,周末我就去打零工,水電費應該能按時交。”

附中的獎學金比燒冥幣還大方,動辄上千,謝況這種級別的學霸,月收過萬不是夢。很厲害麽?是挺厲害的,可這筆錢還不是要乖乖上交給我?

“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的是,讓一個精神病患者獨居真的穩妥嗎?他要是發病了,在裏邊尋短見怎麽辦?這畢竟是我的房子。

“嗯?那你關心的是什麽?”他正收拾行李,擡頭看我一眼,那眼神讓人無法回避。

話到嘴邊,被我硬生生咽下去。讓他獨居是不妥,那能怎麽辦?找人同居?找誰?總不能是我吧?

我清了清嗓子:“我是說,你接下來有什麽安排?學校那邊呢?”

“附中那邊的事處理好了。至于七中這邊,麻煩你推薦一個氛圍好點的班,理科班沒有文科班也行,我打算自學。”他低頭看表,墨藍色的表面上只有四個刻度,襯得他勁瘦的手腕白淨中透露深藍的憂郁感。

我倚靠門框,哂笑:“你來我們班吧。”我有預感,謝況到了七中,肯定會引起不小的轟動,那場面跟年夜飯一樣熱鬧,我倒是好奇他将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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