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窗子以外
窗子以外
謝況說的對,他難過得毫無道理,高興得也沒有頭緒。
為了掩蓋昨天的落魄,他将自己打理得清爽幹淨,眉眼中的倦意還未消褪殆盡,幾分蒼白平添病态之感,收斂在富有層次感的風衣之下,與晨光交相輝映,一片明朗。
少年正處在抽條的時令,偏薄的身板談不上厚實,勾起人的保護欲,也讓人忌憚潛藏的無限可能。
目前他不需要我,至少,不需要現在的我。
他的病情緩和了,我卻犯病了,頗有“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意味。
關于我的病情,正如林微因在《窗子以外》所說的那樣:
“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對于我,這種被隔在窗子以外的感覺揮之不去,不是看不到,也談不上悲傷,只是,永遠無法真正融入其中。
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板書,熟悉的文字仿佛被替換成了韓文,我有種看外國電影不開字幕的茫然。
我索性戴上耳機,放了一首米津玄師的《LOSER》。
大多數自閉症患者患有智力障礙,無法理解正常人的語言邏輯,即便是極少數智力超群的高功能患者,天賦點也仿佛點在了特定領域,諸如音樂、繪畫、數學,無法實現全面發展,米津玄師是例外。
米津玄師的歌曲無論是作詞、作曲、後期均由他一個人操辦,圈內流傳一句話“八爺(米津玄師)除了懷孕,他什麽都會”。八爺讓我看到高功能自閉症的更多可能,他的歌曲是我耳機裏的主旋律。
“何璟?”語文老師在叫我。
我摘下耳機,站了起來。
老師敲打白板:“何璟,說說你對‘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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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胡說八道:“士指讀書人,知同智,指用知識充實自己;悅作動詞,取悅容,顏作動詞,梳妝打扮。這句話的意思是,讀書人為追求真理充實自己而獻上生命,女子為了取悅自己而梳妝打扮。”
“額……”語文老師汗顏,“這位同學的見解很獨到,我們來聽聽不同的聲音。”她點了其他同學,得到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我知道,但我不喜歡。
首先是“士為知己者死”,對方若是我知己,怎麽會樂意我因為他(她)而死?再說“女為悅己者容”,如果沒有所謂“悅已者”,沒有欣賞的人,化妝打扮就無意義了麽?到頭來,這還是“臣子獻身君主,女子取悅丈夫”的封建思想,這已經過時了。
說回謝況,他今天格外亢奮……
平日裏,班裏的二傻子們總會就着宛如《大悲咒》的課間音樂在走廊搔首弄姿,頗有夜店女郎的風韻,看得我都想贊助一盞激光鐳射燈。
今天謝況也加入了他們,雖然不至于上前鬥舞,卻也是點頭跺腳,時不時鼓掌,舍棄了好學生的包袱。
回到教室,他又進入“工作狂”模式,從上午9點,到晚上10點幾乎一直學習,午飯晚飯就吃了兩口外賣。
中午,我給妹妹發消息:“我現在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你放學時能順路給我帶點吃的嗎?雞排、肉卷,可樂各要兩份。”
她回複:“兩份?哥,你打算參加大胃王的吃播嗎?”
我:“不是,我這裏有兩個人。”
妹妹:“なに! 你終于有朋友了?是女朋友嗎?!”
我:“是男的。”
妹妹:“男朋友啊~我要告訴媽!”
我:“……再見,不用你送了。”
妹妹:“十分鐘後,校門口見!”
我妹這人說話不客氣,做事倒挺仗義的,怕我們吃不飽,還多送了一份香芋酥,不過那是心形的。
我又想起她說我設計的房子“有孤獨終老的感覺”那種話了。人小鬼大的,瞎操心什麽啊。
晚上9點下晚自習,謝況不肯放筆,随便我怎麽說怎麽做,他都是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模樣,直到教學樓熄燈,再不走大門一鎖,我就可以跟他在這過夜了。
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學習對他而言輕如鴻毛,他沒有絲毫疲倦,回家的路上說說笑笑,時不時還哼起小曲兒,與繁華的夜市相襯,他就像第一次逛游樂園的小學生。
“何璟,我今天過得很充實,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謝謝你陪我。”他面帶笑容,梨渦淺淺,認真地傳達喜悅并希望能感染到我。
這種話第一次聽時可能還覺得肉麻,聽了不下七次後,我完全免疫了,就連他“想讓我一起開心”的初衷也像在搞傳銷。
此刻的他和街頭酒桌上滔滔不絕的醉漢別無二致,多吃兩顆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這樣。
我默默載上耳機。
“你在聽什麽?我也想聽。”他盯着我的藍牙耳機,像想吃肉骨頭的哈巴狗。
我分給他一顆耳機:“《灰色與青》,這是八爺的歌。”
《灰色與青》傳達的是日出的欣喜,但在我看來,它給我的感覺就像拖着疲憊的身軀,終于坐上了歸家的列車。遠望沿途的天空,夕陽已逝,只剩長夜将臨時蔚藍而泛灰的深沉。
我不會因白晝的消褪而嘆息,相反,我享受夜晚的清涼、寧靜、深邃,享受暫時抛棄一切期許做回自己的惬意。
街頭的光影、喧器、熙攘的人群在窗子以外展演。窗子以內,是耳機中的音樂以及與我共享樂章的人。
消停了片刻,謝況又開始叨叨:“如果我的狀态能一直像這樣好下去,下次七中和附中的聯考,我或許能贏過路鳴。”
說是這樣,也沒見他真的贏過哪回。想起昨天他哭着說自己是廢物的情景,我不禁眼皮微沉。這躊躇滿志的盲目自信,真讓人想潑一桶冷水降降溫。
我說:“好啊,我押路鳴贏。”
他略皺眉,喜怒形于辭色:“你跟他什麽關系?還是選我吧。”
我:“那不行,早在認識你之前我就是他的粉絲,知道什麽叫‘從一而終’嗎?”
“從一而終不是這樣用的,選我,我教你什麽才是‘從一而終’。
“切!”我推開他。
“何璟啊,”他繼續為自己拉票,“不押我你會後悔的,下次聯考,我要把路鳴摁在地上摩擦,到時你就準備好彈簧測力計在旁邊測摩擦力。”
我給路鳴發消息:“謝況說,下次聯考要把你摁在地上摩擦诶。”
附中剛下晚自習,路鳴回複:“是這樣麽?”
我:“千真萬萬,剛剛說的,我就在旁邊聽。”
聊天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我把這段對話拿給謝況看。
謝況輕笑一聲,不置一詞。
不一會兒,路鳴回複了:“可是,我記得他說的明明是,下一屆冬奧會讓我給他當滑雪板,他要成為下一個蘇翊鳴。”
我滿頭問號:“嗯?那你怎麽說?”
路鳴:“我?我要成為下一個谷愛淩。”
這時,謝況忍不住笑出了聲,敢情這二位裏應外合地消遣我呢!
回到家,我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團麻煩,他又發來了消息:“何璟,我睡不着,怎麽辦?”
我支撐沉重的眼皮,又氣又無奈:“咋?想聽睡前故事,還是想讓我給你唱安眠曲?”
謝況:“那怎麽好意思。”
兄弟,那你怎麽好意思問?
謝況又說:“不如你給我推薦一些助眠的音頻吧。”
我甩手轉發一個高數視頻,轉念一想,他越看越起勁了怎麽辦?于是我撤回高數,又傳了Mozartk626-Lacrimosa,這首曲子有個廣為人知的名字——《安魂曲》。
也許是《安魂曲》起了作用,謝況終于回魂了。
一大清早他給我送早餐,補償昨天的炸雞,臉上笑意很淡,是裝飾性的禮貌:“這兩天沒吓到你吧?”
我接過三明治和牛奶:“等你能吓到我的時候,你就可以去拍恐怖片了。”可是現在我看他,怎麽看都像彈簧測力計、滑雪板、蘇翊鳴的三位一體,非但不怕,甚至有點想笑。
“這些天給你添麻煩了,發病時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前天的抑郁我可以理解,但昨天又是什麽情況?
我問:“昨天你不是挺開心的嘛,還唱了好幾首歌,早知道就錄下來當電話鈴了,你說對吧,‘蘇翊鳴’?”
回想昨天的事,他忍俊不禁:“別這樣叫我,怪不合适的。昨天啊,狀态是挺好的,但發病就是發病,一時的興奮只不過是在透支抑郁時的精力。很矛盾,我不太想吃藥,一邊厭惡又一邊上瘾,我……我說不清這種感覺。”
“不用解釋, 我能理解。”我啃了一口三明治。
精神類疾病難以戒斷的原因之一正是他所說的上瘾。
人們常說“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我們一邊忍受被當作瘋子的白眼與嘲笑,一邊享受作為天才的敏銳與優越。
至于我,我接受了自閉症的事實,它成為了我性格的一部分,無法想象脫離了它,我會變成什麽樣子。謝況也一樣吧,服藥後的麻木、愚頓、淡然會讓他泯然衆人,到時他只會更讨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