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回附中

再回附中

在我的書桌上,比起教輔和課本,更多是技能類的書,從《算法與編程》到《母豬的産後護理》,如今又添了一些心理類的書,為了更了解謝況,也為了更了解我自己。

至于謝況,他在為“把路鳴想在地上摩擦”的力學實驗不懈奮鬥,每次回家最晚的都是我們倆。

放學後,他關心起我來了,指着我手中的書問:“你在看什麽?”

我:“一些心理學的書。”

“學這些幹嘛?”

我:“學來蠱惑人心。”

他用鋼筆頓了頓桌面,劃開筆蓋,在我的草稿紙上寫下筆鋒淩厲的“HF(輕浮)”。

我合上草稿紙, 收下這只“HF”, 怕它揮發了去。

“走吧,”我收拾東西,“明天就要月考了,早點休息。”

他執拗地不肯放筆,在習題本上圈圈畫畫。

亢奮期的他眉眼彎彎,像是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藏不住笑意:“比起月考,我更關心下周的物理競賽的初選。”

确實有這麽回事,通過了初選就可以去附中參加正式培訓,可是對他而言,回到附中可不是什麽值得慶幸的事。

我問:“好不容易離開那裏,你現在想回去了嗎?”

“只是去培訓,沒問題的。”

“既然這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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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嗎?”他這句話問得很微妙,究竟是在征求我的同意,還是挑釁我考不過?

“你在懷疑我不能通過初選嗎?”我眯起眼,狐疑地審視他。

“初評的結果取全市排名的15%,你有多少把握?”他的語氣不像挑釁,而是真的擔心我選不上。畢竟有附中這座太行山壟斷資源,其他學校想都別想了。

“你忘了?為了避免附中一家獨大,每所高中至少2個名額,七中你占一個,我只要拿下我們學校的第二名就可以了。只是物理的話,我沒問題。”

參加物理競賽初選的那天,月考成績剛出,某人考了七百多。我還是老樣子,拿一本線當跳繩。

以前我不在乎成績,如今卻暗暗較真,我想知道謝況追求的究竟是什麽。

下午,同學給我發信息:“好消息好消息!”

我:“江南皮革廠倒閉了?”

同學:“tm的……你看班群吧。”

七中報名物理競賽的有三十多人,到了考場只剩十幾個人,基本交白卷,上午去考試,下午出成績,滿分150,謝況142,我103,其餘人個位數。

謝況自不必說,我的成績則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畢竟這分數在附中也能排中上。

一些高功能自閉症患者帶有天才特質,我的天賦在物理。

103不算什麽驚天動地的高分,可是,七中這些人啊,喜歡在新鮮事上做文章,一粒灰塵也能說得像隕石。

由于我不擅與人交往,據說又自帶大佬氣質,班上的二傻子們守在門邊,當我路過時會鞠躬:

“喲,何總您怎麽來了?”

“何總,您怎麽走了?”

“何總,您怎麽走了又來了?”

就這樣,我進教室再出門扔垃圾的過程被問候了三次。這一聲聲“何總何總”的,聽得我都想扔下書包,去我爸媽的公司登基,當一個不茍言笑的總裁。

“太子”最終沒有逼宮,多虧有一個性行淑均的“待讀”——謝況。

謝況不會趁着熱鬧胡來,不會煩我,也不會一路追着我叫“何總”。

我們的座位在教室的角落,稍微冷清。

謝況轉學時帶來的熱度已經退去了,原因在于他正經卻又不至于死板,如果你給他取外號或是拿他開玩笑,他從不生氣,但也絕不理你。他總是一副“笑罵由人不表态”的樣子。

感覺,他是飄零的初雪,落在白梅稍頭,美則美矣,冰點的溫度卻騙不了人,無需擔心被他凍傷,如此單薄的雪一觸即融,從你的指縫消逝。

他游離于衆人之外又格外惹眼,外人不敢招患,班裏的人也不會自讨沒趣。順理成章地,他就專屬于我了。

可別誤會,我沒有霸占別人的嗜好,能看到他,我就滿足了,至于他說什麽做什麽我不會去幹涉。

培訓時間在周末下午,跟謝況做兼職的時間沖突了。

七中的同學們把附中說得玄乎其玄,搞得我有點緊張,給謝況發消息:“附中的學生是不是每天都穿校服?”

謝況:“嗯,不止學生,老師的服裝也是統一的。校服的話每個人都有五六套吧。

我:“這樣的話,我穿自己的衣服進去,會不會很突兀?”

謝況:“會,而且像在大街上cosplay。”

我:“你聽得見嗎?”

謝況:“什麽?”

我:“我在打退堂鼓的聲音。”

謝況:“有話直說。”

我:“原地站好別動,我要扒了你身上的校服。夠直嗎?”

發出這句話時,我做好了他不回消息的覺悟,結果他回得挺快:“直是不直,彎倒是挺彎的。”

适可而止,再聊下去就很微妙了。

其實我也不打算跟他借校服,可他居然當真了,拎了一套校服來敲門,像每天清晨送牛奶的。

“這件穿的次數最少,湊合穿吧。”

我摸了一下,發現是暖的,手心的溫度險些燒到我臉上。這種時候我不能慌,要讓他先尴尬:“可這是暖的。”

“因為剛慰好,”謝況扶額搖頭,“何璟你該不會真的……“

他穿附中的校服時,會把第一顆紐扣系好,喉結下是鎖骨的輪廓,看得不清楚……我也不想看。

“不是真的,對不起。”我朝他鞠躬,接過衣服鎖上門。

換好衣服,我覺得鏡子裏的人格外俊逸,黑領子、白襯衣,合身整潔,帶一絲海鹽氣水的清香,很有學霸的氣場。

我妹見到我的第一句就是:“哥,你什麽時候培養起偷人衣服的怪癖了?”

我朝她招手:“來給我拍照。”

我手持《母豬的産後護理》,有時手抵額頭故作深思,有時掩卷沉思,有時捧着書,目光游散,以巴黎時裝周的風格制作了第一部個人寫真,配文“越努力越幸運”。妹妹看了都搖頭。

這條動态發出去後,不到十分鐘收獲好幾條評論。首先是謝況,他大概沒想到,自己的校服可以發生這麽奇妙的化學反應。

不成敬意(謝況):丢臉。

食野之蘋(路鳴):謝況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何歡之有(妹妹):何家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摸魚兒(同學):七中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撈蝦兒(同學):附中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捉龜兒(同學):母豬的臉都讓你丢光了。

……越說越奇怪了,以至于那段時間,我能成為丢臉的代名詞,離不開每個人無私的付出。

附中生沒有假期,當有人穿着附中校服在街上成雙成對,容易被當成穿着情侶裝的小兩口。

為了避嫌,我刻意和謝況保持距離,他也沒說什麽,戴着耳機,時不時低頭批閱手機上的消息。

我平時很少出門,到了陌生的地方會覺得頭暈,仿佛即将面對上萬人講脫口秀。

為了緩解緊張,我也戴上耳機,放了一首八爺的《死神》,默念歌詞中用來驅逐死神的口令:“アジヤラカモクレソテケレツツのパー”

出租車停在附中正門,天色向晚,一片陰涼,附中就在這片陰涼的籠罩之下。

牆體是黑白灰三種色調,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黑白默片,操場中央再尋常不過的黃綠色梧桐樹也能讓人眼前一亮,教學樓的複道上用方正的楷體寫了校訓“精英嚴謹集體規範”。

學生們服裝統一,千人一面。他們目不斜視,行色忽忽,幾乎小跑着回教室自習。

一位女生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停下腳步,猶保持行走的姿态,眼眶微張開,面無表情地看向我們,那種眼神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空茫。

我害怕與人對視,但這樣的眼神我不怕。

那不是一雙能猜測人心的靈動眼睛,像提線木偶上的裝飾。與其說她在看我們,不如說她只是想找個地方安放視線。當然,這樣的對視并沒有持續多久,她轉身融進集體中,消失不見。

最近我在看心理學方面的書,那樣的眼神屬于抑郁症患者。抑郁的表現不只是悲觀,還有麻木,對整個世界失去興趣,活在一片黑白中——希望這只是我的猜想。

謝況目視前方,仿佛被同化了。但在這種情形下,我就是泥菩也只能望洋興嘆。

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忽然問:“何璟,你現在還好嗎?”

在病情方面我一向坦然:“不太好,到了陌生的地方有點不習慣,你想當我的“導盲犬’嗎?”

他抿嘴一笑,沒說什麽,指向一幢即将竣工的宿舍樓,說:“那幢樓你看到了嗎?”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說:“看到了,怎麽了?”

他猶豫片刻,擺手又說:“也沒什麽。”

“吊胃口真的很沒意思。”

他撚着下巴,望向那幢樓,若有所思:“你真的想聽?”

“你都不說是什麽,我怎麽知道自己想不想聽?”

“就在轉學的前一星期,我想從那幢樓上跳下來,被路鳴他們攔住了。他們口風很緊,沒跟別的人說,你也會替我保密的,對吧?”

“你那天發病了?”

“準确說是那一陣子狀态都不好。現在我看到這樓,還是會想起當初想自殺的心情。”

“你不必為這件事困擾,”我說,“這不是你的錯,那些消極的情緒不屬你。”

消極的情緒屬不屬于他,只有他自己懂,但并不妨礙我給他種下心理暗示。

“或許吧。”他擡頭望向在晝猶昏的天空,陰天的光映在他的臉上,蒼白而冷淡。

培訓的地方在附中的科研樓,具體位置在謝況以前的教室。

他所在的實驗班總共30人,教學模式與普通班大有不同,上課時間少,做實驗和參加競賽培訓的時間多。也就是說,我将面對他以前的同學。

這反而讓我更緊張了。如果大家互不相識,也就是感到陌生罷了;如果他們都認識,還有說有笑的,我就成外人了。

科研樓人少,走道很長,冷白的牆紙與頭頂的日光燈一盞盞向身後推移。辦公室裏走出一位手持試卷的男青年,他穿着教師的制服,年紀不大,卻是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

青年扭頭看我們 ,眼鏡框閃過一道光:“謝況,你跟我過來一下。”

“好的,季先生。”謝況颔首,轉而對我說:“你先進教室我。”

眼看所謂“季先生”帶謝況走了,我說不出一句話。

他們的腳步聲像踩在薄冰上一樣輕,聲控燈一盞盞寂滅,消失在走道盡頭。

好幾次我都想棄權離開,此刻又覺得有留下的必要了。

我調整呼吸, 走進教室。

所幸還沒上課,他們各做各的事,最後一排的中央有個人特別顯眼——他戴着一副馬賽克墨鏡,校服外套閑散地披在肩上,往椅子上一靠,翹起二郎腿,一只手随意搭在腰側,另一只手斜舉在胸前,悠然自得地轉筆,渾身上下萦繞大佬的氣息。

墨鏡的遮掩下他的臉只露出一半,我依然能從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辨認出,他就是路鳴,那個曾經戴着破舊草帽,在田間用自制鞭炮炸牛糞的家夥。

他也認出了我,停下轉筆的進程,筆尖在空氣中點了兩下,示意我過去。

我自稱是他的粉絲,但并沒有多麽欣賞他。在“路謝之争”時期,謝況因其出色的外表和穩定的發揮,即使處于劣勢,依舊被多數人看好,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選了路鳴。

如果一個人自顧自地強大,那麽他(她)很可能遭到妒恨。路鳴處理得很微妙,他會做一籮筐稀奇古怪的事來沖淡他本該獲得的崇拜。

這恰是他的明智之處。一方面,旁人的仰慕不值得他收斂天性;另一方面,那些認清他瘋癫的本質後依然願意和他一起瘋一起鬧的人,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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