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日夜游

夏日夜游

“yohu—你是何璟嗎?”路鳴放下二郎腿。

我問:“我能坐在你旁邊嗎?”

路鳴低頭,墨鏡滑到鼻梁上,像一個老謀深算的江湖騙子:“你說這個位置啊?沒問題喲。”

這句話有點奇怪,又說不上來。我不明所以地放下書包。

攤牌了,我确實在躲謝況,這幾天跟他走得太近了些,而我的交際圈太窄,一旦陷入某段關系就會難以自拔,我只需要遠遠看着他,确保他不會做出自殘的傻事就行。

事先他知道我欣賞路鳴,如果我跟路鳴一起坐,他也許不會感到詫異。

路鳴扶正墨鏡,咳了兩聲:“何璟,就是那個,《母豬的産後護理》你帶來了嗎?”

好不巧,這本書我還真帶了,原本打算拍完寫真就帶回學校,順手放進書包,又被我帶到這來。

路鳴如獲至寶地捧着書,墨鏡上的反光更添一分。他一邊翻書,一邊向我咨詢養豬的細節,涵蓋了一頭豬的一生,仿佛我是靠養豬發家致富奔小康的養殖大戶。

更不巧的是,這些問題我基本上能答上來,當然我沒養過豬,都是我從書上看到的。除此之外,我還會養牛、放羊、孵小雞。由此,路鳴對我肅然起敬。

路鳴還在興志勃勃地向我讨教養豬,仿佛他家裏有個農場等他繼承。但我已經煩了,他一湊過來就被我推回去,再湊過來,再推回去。我開始思考為什麽要坐在他穿邊。

我們在後排推推搡搡,前排的人也見怪不怪。

這時,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敲了敲路鳴所在的桌子,擡眼就能對上謝況深邃的目光。他唇齒輕啓,說:“起開。”

路鳴坐正,推整墨鏡:“老班長回來啦,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你的位置我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絕對沒有踩在上邊修電燈,也沒有用它打乒乓,還親自替你守桌子,這一點你怎麽感謝?”

原來謝況以前是班長嗎?以及路鳴現在坐的其實是謝況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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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況沒說話,也談不上生氣,就是站着,居高臨下看着他。

路鳴倒也識趣,把座位還給他,又向我借了書,說想拿回去看。

在路鳴走之前,謝況說了句謝謝,随後用紙巾把座位裏裏外外擦了個遍。他的座位其實不髒,但他似乎被那句“踩在上邊修電燈”唬住了。

等到謝況在我身邊坐下,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是逃無可逃了。

長期以來,我處于一種對人無感,甚至見到人就煩的狀态,不被我反感的人已經稀有得可以送到動物園去展覽,并且跟熊貓一個展區。

但謝況的存在我并不排斥。在此澄清一下,我并不是說他有多麽完美無缺,在他犯病時說傻話、做傻事的時候,我會秉持一視同仁的原則鄙視他。同樣,我也經常鄙視自己。

在七中我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同桌,因為那是我的主場,班上的同學都以為我跟謝況很熟,甚至連“青梅竹馬”這種離譜得跑調的說法都紛紛湧現。我跟他坐,那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在附中,情況有所翻轉,這裏的所有人都先我一步認識謝況,可謝況不搭理他們,獨獨跟我交好,這要是換在七中,八卦小說都能改編成大型連續劇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撐腮盯着謝況看了很久。

謝況坐不住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調轉方向盤:“剛才那個老師叫你過去幹嘛?”

“剛剛那個是班主任,教物理的,競賽班也是他帶。他問我,打算什麽時候回附中。”

“那你怎麽說?”

“我說三個月後,也就是下個學期。”謝況說。

才說曹操,這曹賊就到。那名青年走上講臺,把講義發給大家,随後開始講課。

他講課幹淨利落,重點突出,既不拖泥帶水,也不扯東扯西,一節課能學到很多新東西。

也許是我們的座位在正中央,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老師在看我們。

謝況全程在做筆記,他的字跡清秀,圖形也畫得标準,密密麻麻的筆記中看不出一絲淩亂。那一雙勁瘦的手上青筋微泛,腕骨随手腕的轉動時隐時現。

我全程在聽,理清思路,讓知識點一遍遍在腦海中閃回。

路鳴全程在看養豬。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有一瞬間,我理解了謝況的感受。輸給一個努力的人,我會輸得心服口服;但是輸給一個養豬的人,我會覺得自己是他養的豬。

一下課我就把《母豬的産後護理》搶了回來。

彼時路鳴還在養豬的世界醉生夢死,他略感茫然:“何璟,你做什麽?”

我煞有介事地說:“我也想養豬,怕你跟我搶。”

他雙手拽緊書的邊角,一派拔河的架勢:“有事好商量,我們可以一起辦養殖場。你懂經商法嗎?要是出問題也可以一起解決。”

“你問我懂不懂法?”我挑眉,說,“問得好,跟你說哦,以後如果你跟人起了法律糾紛,被人給告了,可以來找我。”

路鳴豎起耳朵:“你會替我申辯嗎?”

“不會,但我可以給原告當律師。”我手上使勁,把書抽了回來。

邁出附中的大門,謝況的心情由陰轉晴。他低頭看表,墨藍的表盤上幾乎沒有刻度,憑感覺看應該是九點半。他問:“現在去哪打車?”

我說:“今天不打車,我們走回去,順便逛逛附中周圍的老城區。”

物理培訓擠掉了謝況的兼職,他又不肯向父母要錢。來時在計程車上,他時不時瞄一眼計數板上跳躍的金額,一趟二十多元,平攤每人十多塊,對于暫無經濟來源的學生來說,頂一頓飯的錢。

謝況不明就裏:“你确定?坐車也要二十分鐘,走路豈不是要半夜才到家?”

我将雙手枕在腦後,分出視線看他:“那又怎樣?明天不用上學,你不走那我自己走。”謝況最終妥協。

只是,終非長久之計……

父母為了培養我和妹妹自理的能力,摒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撫養模式。但我們也确實不為錢所困擾,穿在身上的一絲一線,不說名牌,全由法國時裝設計師私人訂制。眼下我卻替房客操心經濟問題,不能說狗拿耗子,也算是吃飽撐着。

晚上九點,老城區的商店紛紛關門閉戶,買不到宵夜。到頭來,提議走路的是我,餓到腿軟的也是我。謝況還沒說什麽,我總不能扇自己的臉,硬着頭皮也要走下去,反正饑餓感會自動消退。

夜色涼如水,昏黃的路燈照在斑駁的樹影上,一派涵空照影的景象。

流水、石橋、窄巷、園林,被晚風攪拌在一起,妝點靜谧的古城,時不時有一只花色為“踏雪尋梅”的貓兒在跟前掠過,轉瞬又沒了影。

路燈的草坪上,一只“金被銀床”忙着跟蚱蜢打架,見到有人來了,它大吃一驚,壓低身子,不知要撲上來撓我,還是轉身就跑。

可一看到謝況,它放松警惕,前爪交替地在草地上踩。

謝況彎腰撸貓,把貓舉高高轉了兩圈,月白的路燈下一派詳和。

“你摸就摸,舉起來幹嘛?小心別人說你偷貓。”我一邊說,一邊拍照,留下他偷貓的證據。手機屏幕上的光線更顯模糊,如籠上一層紗,有種失真的美。

再往前走,隔岸燈火倒映在水面上,随流水輕晃不定。對岸的一位阿婆坐在家門口煨湯藥,紅泥小火爐上幾縷青煙随風飄蕩。阿婆用方言叫我們過去。

“這麽晚還不回家啊?”

“剛下課。”我拉了拉單肩的書包帶。

“要吃宵夜嗎?阿婆這裏有青團,熱給你們吃,吃完早點回家哦。”她從屋子裏拿了兩枚青團,放在爐蓋頂上加熱,隔着葉子都能聞到香氣。

其間,我們聊了些家長裏短,謝況一句沒聽懂,只顧吃,時不時點頭應和。睡在搖椅旁的三花貓伸了個懶腰,不小心跟謝況看對了眼。于是他玩貓去了。

燈罩上的飛蛾落在了他頭上,他混然不知。我朝他的頭頂伸手,轉念一想,有點像摸頭殺。

于是我也拿起貓,伸出貓爪給他撓了兩下。那花貓很配合,像夾娃娃時的機械爪,碰到飛蛾就收攏成團,把蟲子握在手中。

貓銜走了飛蛾,扔下我一個人受審。謝沉微愠:“你剛剛在做什麽?”

“替貓打抱不平,”我眉眼含笑,“你摸了它這麽久,禮尚往來,讓它摸摸你不也是應該的麽?”

“是麽?”他哼地一笑,勾起一邊嘴角,心知肚明又大有不屑,就靜靜立在那,似乎想确定什麽,忽然以掩耳盜鈴之勢薅我,上一秒靜若處子,下一刻便動如脫兔,飛奔的姿态揚起六街煙塵。

我說他“掩耳盜鈴之勢”不是說有多迅速,而是他薅了我,卻以為我沒察覺。我腦海中不知怎麽蹦出個“小兒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當然,他不是詩中自作聰明的小兒,他是那白蓮花。今天老子不薅禿他我就不姓何!

他在前沖鋒,我緊追其後。遺憾的是我可能真要改名換姓了。處在興奮期的他狂奔起來, 宛如上萬年前原始人在東非高原圍獵猛象。

我不追了,生怕別人以為我們在街頭演警匪。聽不見身後的腳步聲,他放慢步子,雙手負在身後,倒着走,街頭的路燈一盞盞劃過,照在他身上明滅可見。

他略微喘氣,汗水打濕發梢,校服第一枚扣子敞開,露出血管舒張時泛紅的鎖骨。

這位圍獵猛犸象的原始人居然掉起書袋:“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

說得好像我不“非禮”他,我倆就都成了不懂禮尚往來的非禮者。結局是我追他逃,我停他等,最終也沒薅到。

一開始我設想,搭出租車太貴,可以擠一趟晚高峰的地鐵,可又怕他以為我在遷就他,于是作罷,順便見識見識人間煙火,哪怕只是煙火過後空有餘燼的竈臺。

可不知怎麽,這趟旅途不算熱鬧,卻有一種孩童般的嬉笑打鬧。夜晚、路燈、偶遇的貓,人煙稀少的街道,常伴耳畔的古城流水,交織成這個夜晚別樣的風味。

以前我喜歡夜晚,安靜、詳和,适合深思或發呆;現在我還是喜歡夜晚,但又多了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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