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是房東

只是房東

上次他抑郁的時候,我給他買過一瓶海鹽汽水,事後他給我轉賬。等我再次點開聊天界面時,我才看到那條過期的轉賬信息。自那以後,他還錢的方式是“送貨上門”。

也好,不那麽生分。

這次是昨天去附中的車費。今天早晨——對我來說是早晨,對他這個恨不得監督公雞打鳴的人來說,早上十點都能吃宵夜了。

他端着餐盒,略帶憔悴,是為誰家佳人消成這模樣?忽然想起昨晚玩得太瘋,他似乎被透支了。

可他藏得很好,不掩書生意氣,好似一夜通宵後伏桌的高中生,如果講臺上的老師聊起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沒準又會專心聽講并做好筆記。

我接過他送來的午餐盒。因為父母忙于工作,我經常點外賣,但這樣的包裝卻是頭一次見。

打開餐盒,胡蘿蔔、嫩白菜、黃瓜是七分熟,既沒有生菜的腥味,也避免過于酥爛而影響口感,配上熬制的排骨醬汁,清淡裏混看肉的鮮味。排骨切成丁狀,剔去了骨頭,炖得柔軟而不油膩,香味彌散開來,把我妹那饞貓從房間裏釣了出來。

她手撐餐桌,臉上一片“和藹”:“您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外賣只點你自己的。”

“這是別人送的,只有一份,你等一下,我問問是在哪買的。”我放下筷子,給謝況發消息:“這份飯是在哪買的?告訴我地址,以後我想經常光顧。”

等到他回消息時,飯菜被我妹吃得差不多了,我做好再買一份的覺悟,卻被告知:“恐怕買不到,我自己做的,限定版。 ”

我側目看向我妹,她顯然也看到了這條消息,舉起锃亮的勺子,露出“天真無邪”的笑。

我按揉眉心,繼續給謝況編輯消息:“你那還有剩的嗎?”

兩分鐘後,我坐在謝況家——準确說是我自己家的餐桌前,謝況端某上桌,問:“這是怎麽回事?”

“我養豬的,你懂吧?飯菜被豬拱了。”

謝況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話不能這麽說,怪我思慮不周,忘了給你妹妹也準備一份。”

Advertisement

“想不到你居然還會做菜。”我說。

“一個人住久了,自然就會了。”謝況仰望天花板,浮現一絲疲倦與滄桑,明明是如我一般的少年,卻帶有不屬于這個階段的沉穩。

我扒了兩口飯,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說什麽也不合适。他把菜盤推到我面前,蘿蔔白菜黃瓜擠做一團,而且是一個人的量。

他把肉都給我了嗎?我禮節性地搛了一根白菜。

他低頭莞爾,攪了攪碗裏的白飯:“還擔心你吃不慣呢。”

“怎麽會,”我笑說,“家常菜都吃不慣,那你以為我平時都吃些什麽?高檔牛排?紅酒玻璃杯?摩登大酒店?還是這座城市的夜景?”

他也笑了:“哥斯拉吧你?”

“跟你說哦,訂大酒店特別麻煩,見客戶的時候才經常去。如果你想裝一裝,你可以在電話裏跟服務員說英語、法語、拉丁語。”

“會怎樣,有優惠嗎?”

“不是,會被挂電話。”

“吃飯不要開玩笑。”他忍俊不禁,伸手來拍我,又被我躲開了。

飯後他洗碗,我擦桌。他忽然問:“何璟,你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做點什麽?”

我停止擦桌的進程:“如果是現在的話,我會聽歌轉移注意力。你現在又犯病了?”

除了剛轉學的那次,他抑郁的痕跡總是很淺,有時是倚靠窗沿,支起一只手在耳邊轉筆,目光落在習題本上,半節課不翻頁;有時只是過分自責,甚至顯得很禮貌。

“嗯,”他關上水龍頭,将碗筷整齊地疊放在櫥櫃裏,以形式上的整潔維護內心的安定,“昨晚沒休息好,有一道物理題一直想不通。這陣子松懈了,季先生講課我有點聽不明白。”

“為什麽不來問我呢?”我說

“以為你睡了。”

“那你要不再睡個回籠覺?”我說。

“一開始有這個打算,可我躺在床上也只是胡思亂想,然後你就問我,那份飯是哪買的,還想經常光顧。”

“不行嗎?”我擡眼看他。

“行,但是水電費給我減一下。”他笑着說。

“談錢多傷感情啊。”我感嘆。

“不談錢,過幾天我就可以拿個破碗去街頭賣弄煽情,你來捧場麽?”他舉起手中的碗,還真像這麽回事。

我用指尖頓了頓桌面:“那我給你找點活幹吧,周末給我補習,一個小時兩百,你看成不成?”

他嘀咕:“哪有人花錢請同學補習啊?”

“行,去你那還是在我這?”隐去了“補習”這個前提,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但他沒發覺。

“就這裏吧。”我往座椅上一靠,擺出金主該有的驕縱,反正兩邊都是我家。

“那你書呢?”

“在學校啊。”我托腮,理直氣壯地說。

“周末你一本書都不帶回來?”他反問的語調微微上揚,佛仿遠征的蘇美爾人回歸故裏時發現《漢谟拉比法典》被人砸了個稀碎。

“也不是,”我略加思考,“帶回來一本《母豬的産後護理》。”

他一掌記在額頭上:“那跟我來,看我的書。”

明明有書房,他卻将我帶去了卧室。

木質沉香被他身上的海鹽氣息取代。身為這個家的主人,就連門上的花紋由我親手設計,此刻我卻像外人一般,感到陌生而熟悉。

對這棟別墅,我并沒有投入太多感情,否則也不會随随便便把它租出去了。可當我目睹一切,微妙的感覺在心裏發酵,究竟是抵觸、不甘?或者因為這個人是謝況,而産生一種暧昧的得逞之感?不得而知。

我将視線轉移到書本上。

我的前程似已注定,不是繼承家業,就是協助妹妹繼承家業。因為我患有自閉症,無人對我懷有期待,我也不需要靠分數逆天改命。如果我在意成績,則是想證明,謝況所追求的事是有意義的。

我做題的時候,他就靠在椅子上,豎起物理競賽的筆記複習,端着一副“日侍坐備顧問”的模樣,可過了沒多久就睡覺了,筆記本搭在膝蓋上,一根手指還嵌在書頁中。

既然他都睡了,我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化學和英語雙雙打入冷宮,再把數學這個小賤貨送進去陪它倆唱一臺戲,跟謝況手中的物理偷情。

我朝他膝蓋上的筆記本伸手,小心翼翼地撥開他的手指。他的手談不上柔嫩,帶着宣紙般細膩的紋絡。

往上看,他的睫毛垂落下來,偏薄的雙唇輕啓,氣流在其間湧動,下颌線清晰但不至于棱角分明——沒醒,看來真的困了。

我翻開他的筆記本。筆記做得挺工整嘛,他說想不通的是哪一題來着?我又翻了幾頁,見一個用鉛筆标的問號。我撕下一張稿紙,附上詳細的圖解,夾回書頁中。

好巧不巧,今晚測驗考了這一題。

他不是那種會在測驗時交頭接耳的人,直到交卷時我看了一眼他的答題卡,五題中有三題不一樣。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懷疑他,而是懷經我自己。我深吸一口涼氣,謝況如舊靠在座位上,波瀾不驚的神情看似從容,更加堅定了我考砸的猜想。

往後一周他沉默寡言,難不成他還能替我難過?

直到又一個周六晚上,季先生全程沒提成績,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頻頻看向我們這桌,确切是我。

目光使我感到不适,我真想拍桌質問:“看什麽看,沒見過學渣嗎?”

為了跟上進度,我從“陪太子讀書”的狀态轉正,一有空就向季先生請教,漸漸跟他混服熟了。

星期天晚上他把我叫了出去,走廊昏暗的光斜照在我們身上,有種說不清的壓抑,氛圍像重症監護室外的消毒水味。

“你跟謝況是同學嗎?他在七中表現得怎樣?”季先生的聲音冷冷的,如同冰面上懸浮的白霧。他習慣直視雙眼,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

我回避目光接觸,以學生的謙卑說:“他很用功,每天都是最晚回家的人。”

“是麽?”季先生冷笑,點開手機,把一項表格遞給我看,說,“這叫‘很用功’,對麽?”

那是上周測驗的成績表,光亮的屏幕在黑暗中略顯刺眼,我用了很長時間适應。

我的成績僅次于路鳴,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果不其然,謝況位列倒數。我甚至懷疑,是不是那天我們貼錯了條形碼,但我又不太願意相信,我真的會是倒數。

“發揮失常而已,說明不了什麽。”我把手機遞給他。

“我理解的發揮失常,是指從第一退居第二,而不是像他這樣考倒數,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那不是恨鐵不成鋼的關切,而是理所當然的指責。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用舊的标準要求他,恐怕不合适。”我說。

“替我轉告他,讓他馬上轉回附中,我們在他身上投入了最優質的資源,我絕不允許他糟蹋我們所有人以及他自己曾經的努力。”

我擡眼直視他:“他自有打算,說三個月那就是三個月,您亦無極幹涉。”

“那如果我說,”季先生雙手插兜,冷冷地打量我,“謝況跟附中簽過合同呢?這個班上的每一個人在進入實驗班前都簽過保證書,按目前的情況看,謝況已經違約了。”

我輕蔑地笑了笑:“什麽合同?拿給我看看。”依照法律,經濟獨立前的未成年人簽定的合同均不奏效,而謝況的家長遠在外省,也不可能是監護人代簽。

季先生倒也沉得住氣:“我沒有義務向無關的人展示合同。

“那不如我把謝況叫來,面對面談豈不更好?”我嘆了口氣,“季先生,我敬你為師,請不要逼着我在您面前讀法條。謝況的事說定了,三個月就是三個月,您無需急于一時,順其自然就好。”

季先生深吸一口氣:“你倒底是他什麽人?”

“房東而已,”我将自己置于合情合理的位置,“您冒然讓他走,斷了我的財路,我不讓的。”

“說完了?”我低頭看表,“還有五分鐘,我想請教您一道‘三力彙交’的題。”

季先生沒有答話,他按揉眉心,走進敞亮的辦公室。

終于走了。

我斜靠在牆上,手背緊貼額頭,頭暈目眩,可以察覺到連呼吸都在顫抖。

真是有驚無險吶,我害怕與人争執,猶記得小時候,連最基本的問好都要反複練習,自然而然地表達情緒簡直是一種奢望。

得罪了季先生,我在附中的日子不會好過。無所謂,我陪謝況來的,他跟我過不去,難道還跟謝況過不去麽?

好在他還算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既沒給我穿小鞋,也沒給我裹小腳,閉口不提那天的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