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馬假日

羅馬假日

雖然我不喜歡季先生“分數至上”的論調,但不可否認,他的話有一定道理。

家境越優渥,才越明白“最優質的資源”這句話有多麽沉重。

真正的富人自知有別于揮霍無度的暴發戶,我和妹妹從小就被教導,擁有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條件,如果我們不能為社會創造更多價值,那我們憑什麽呢?

這句話常常讓我背後發涼。

同理,謝況戴上了“實驗班”這個皇冠,就需要承擔“保持優秀”的重量,總有無數雙眼睛在注視他。

無怪季先生會生氣,但他恐怕還不知道謝況的病情。既然謝況不想說,那我尊重他的決定。

常規的考試我幫不上什麽忙,但在競賽班我或許有能力替他阻擋質疑的聲音。

物理競賽能否獲獎,我并不是特別在意,但是為了能在謝況需要的時候,擁有伸出援助之手的底氣,我開始在物理這方面上心,繼續在季先生眼皮子底下活躍。

有時季先生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呢,我不看他,生怕那一副冷淡、精明、高傲的精英面孔将我帶回那晚的談話。

其實我很懦弱,畏懼與人争執,即便當時我是那樣的不單不亢,事後想想,後知後覺的害怕湧上心頭。

現在我跟他相處的時候,只看題目,也只聊題目,有時會搭上路鳴這位“農場主”,想象自己跟山姆大叔去白宮找總統,又或者跟荊軻去鹹陽刺秦王。

這種相處方式過于微妙,謝況都看不明白了,那晚放學他心情還可以,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跟季先生是什麽情況?怎麽每次你從講臺下來都是一副……刺秦失敗的表情?”

刺秦王的比喻就是從他這裏來的。我盯着地面,淡聲說:“我是秦武陽。”

“嗯?”

“算了,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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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猜到了,撚着下颔又問:“那天他找你談話時都說了些什麽?”

我沉着眼皮,三分揶揄地說:“他讓我把你還回去,明白了嗎,老班長?”

他側了側腦袋,困惑地蹙眉:“就因為這件事?”

說得好像我有多舍不得他似的。

“才不是,”我說,“他說話不客氣,我聽了心煩。”

謝況看向前方,眉眼間的失落如同遠處閃過的車燈般轉瞬即逝,換以釋然一笑:“這樣啊,還以為你不肯放我走呢。”

一時我分不清他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以相同的語氣回敬:“少自作多情了吧。”

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期,又熄了屏幕,将其塞進口袋:“四月已入下旬,還有将近兩個月我就要回去了,到那天你打算怎麽送我?

我擡眼望向路燈:“大概會像《羅馬假日》裏那樣,就坐在車上,目送你越過轉角,然後各走各的路。”

既沒有執手相看的深情,也沒有歡送會的祝賀,我甚至不會親自送他到校門口,只是遠遠看着。夠不夠冷漠,夠不夠絕情?

他很久沒說話,就在我打算再說點什麽緩和氣氛時,他忽然開口,聲線很克制,像一曲驚世樂章收斂的前奏:“你知道什麽叫引喻失義麽?

“知道啊。”

“那你認為我沒看過《羅馬假日》麽?”他背向光源,陰影與光交替地落在他臉上,加深了銳利與層次感。

即使位于寬闊的大街,我仿佛置身于狹窄的巷道中,迎面是步步逼近的謝況,他的腳步聲在空巷回響,讓夜晚泛起漣漪。

與聰明人相處有萬般好處,美中不足就是,我藏在話語中的小心思無論有意無意,總能被他看穿。

《羅馬假日》裏,公主出訪羅馬時意外流浪街頭,被一位記者撿回家中。記者得知公主的身份後,想拍攝公主在羅馬的生活以此制作頭版新聞;公主亦厭倦枯燥的宮延生活,躲避侍衛的圍追堵截。

二人在逃亡中玩遍羅馬城,在沿途的風景中栽下愛情的幼苗。但公主明白自己身為皇室的職責,最終主動回歸宮廷;記者為了保護公主的名譽,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頭版新聞,回歸平淡的生活。

我與謝況何嘗不是如此,來自不同學校,擁有不同背景,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人生的軌跡有片刻交彙再漸行漸遠,為了各自的責任讓情感做出追讓。

謝況的追問,實則在問我,以愛情片做比,是不是因為我喜歡他;又或者,他早已看穿我的喜歡,順帶問一句我是否會像電影中那樣抛棄他。

好在這個問題不難回答。

我喜歡他嗎?是的。我會抛棄他嗎?是,與其說我抛棄他,不如說他離開我。他自有天空去翺羽翔,而我只能停滞在原地,接受注定的前程。

“不是引喻失義,”我說,“我想傳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行啊,展開說說,你想傳達什麽?”他說。

我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你想問什麽呢。”

這個話題就這樣有驚無險地跳過了,有些事,還是心照不宜的好。

現在談喜歡還為時尚早,但古來就有“傾蓋如故,白首如新”之說。

所謂白首如新,指與有些人相處,即便和睦到白頭也依舊如陌生人般生疏。

而傾蓋如故,指與另一些人,哪怕只是初次見面,他(她)能讀懂你每一個眼神,明白你每一個小動作後的深層含意,知道你每句話背後的小心機,懂你的幽默、癫狂與暗湧,并做出恰如其分的回應。這一切建立在你們不了解彼此過往的基礎上,就好像你們在不同的世界擁有相似的感受。

于我而言,這個人是謝況。

這種感覺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

回到七中,老師在講臺上聲情并茂地講《滕王閣序》,臺下的同學各懷鬼胎,謝況埋頭寫物理,我攤開書本裝樣子。

學期過半,我的語文課本依舊洋溢印刷廠的油墨香,拿去退貨沒準能得全款——現在不能退了,我在“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上畫了一個圈。

這句話說的是要珍惜知己。我視謝況為知己,能與他共處的時間只有三個月,還要繼續瞞下去嗎?

我看了他一眼,來不及多想,我們就對視了。

謝況壓低聲音:“有事嗎?”

我指向書本,開啓明知故問模式:“這句話什麽意思?”

這句話直譯不通,他用筆尖推演歷史,交代典故的起承轉合,求一個明白透徹。

語文老師巡堂至此,看見我們在讨論與課堂有關的內容,激動得老淚縱橫,恨不得向感動中國組委會寫推薦信。

十大人物沒選上,我們兩個“大冤種”倒是向全班同學分享了對這句話的見解,因此,我對“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的記憶更加深刻了。

繼“何總”的外號後,班裏多了幾項捉弄我的玩法,是什麽呢?他們路過我身邊時,會做出劃火柴的手勢,更有甚者買了一盒火柴劃給我看。

我冷着臉說:“你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嗎?我這裏沒有火爐,沒有烤鵝,沒有聖誕樹,我也不是你奶奶,別再當我的面劃火柴了。”

同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不久,我桌上又多了幾艘紙船,紙船中放了一盒火柴。

我:“……”

也許是他們良心發現,不忍看我一個人在蒙古大草原放羊,周末給我發消息。

摸魚兒:我這裏有一些好康的

我:好康,是新游戲喔

摸魚兒:什麽新游戲,比游戲還刺激,還可以教你登dua郎喔

我攜帶滿頭問號,點進他發來的鏈接,這一進去,差點就出不來了。

是什麽呢?這是一位心比岩漿還滾燙的同學給我跟謝況寫的同人文,文中的何璟是一位霸道總裁,愛上了冰雪聰明的謝況,整天坐游艇去兜風,還說出了那句婦孺皆知的“男人,你在玩火嗎”。

我想起課桌上的紙船,想起那盒火柴,想起他們劃火柴時賤兮兮的表情。

腳趾開始施工,我戴上安全小黃帽,啜一口茶,繼續讀熱評。

[不成敬意:寫得好,下次不要再寫了。]

不消說,這位名為“不成敬意”的掃興鬼被人噴了,什麽“你行你上”“沒人逼你看”之類的話紛紛湧現。過不久,有人站出來澄清,這位“不成敬意”是謝況本況。

場面由淩亂變得沉寂,很快又熱鬧起來。

謝況的同人文多得可以出書,這篇的質量确實一般般,謝況的出場給平平無奇的帖子增添一抹亮色。

我把截圖發給謝況,問:這個是你嗎?

謝況:是。

我:你什麽感想?

謝況:沒什麽感想。這種情況我見過挺多,如果他們只是圖一樂,我沒空管;如果有惡意,無非想看我生氣,不理他們就是了。這位同學既沒有诽謗,也沒有造謠,甚至還标明是同人文,跟我以前見過的相比,已經算不錯了。

謝況總是這樣寵辱不驚,本來我還感到羞恥,經他這麽一說,現在的我六根清淨,百毒不侵。

謝況:你呢?什麽感想?

我:就我看來,感覺這位同學文筆不行,像校運會的加油稿,華麗且無用。

睡前回想此事,腦海中盤旋的不再是尴尬,而是謝況說的“沒有造謠”,這不是造謠什麽才是?

火柴梗依舊盛行。

抵禦嘲笑最好的方法是直面它。回到學校,我當衆朝謝況勾手指,說:“男人,你在玩火嗎?”

謝況笑而不語。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收到過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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