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刻在心底

刻在心底

一切步入正軌後,競賽培訓時間從九點半延長至十點半。過了晚上九點的晚高峰,趁地鐵站沒人,我提議去坐一次地鐵。

印象中我沒坐過地鐵,光是想象那擠擠攘攘的人群中的悶熱與汗臭味我就會頭暈。公交車也一樣,我只挑無人的時候搭乘,中途一旦超過10個人上車,不管是否到站我都會主動離開。當別人問起我時,我會輕描淡寫地說:“我喜歡包車的感覺。”

第一次坐地鐵的我只能像個鄉巴佬一樣跟在謝況身後左顧右盼。流程像坐火車,先去指定地點買票,價格随距離而定,一般不超過十元。買票後會得到一張卡片,憑該卡片通過檢票口,将卡片放在感應器上,入口打開約3秒,供一人通過。

原先我不懂規則,忘了刷卡,跟在謝況後邊差點被門夾,我嫌丢人又不肯叫他。

他走了十幾步,發現身後人沒了。一回頭,見我還在檢票口外,他狐疑地攤開雙手,仰頭扶額,哭笑不得。

我緊貼鬧機的門,扭身刷卡,等門一開就沖過去。可是門非但沒開,還響起嘀嘀的警報聲。

“退到閘機外再刷卡。”謝況回來了,他沒有笑我,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關切,只是耐寸心指導。

我照他說的做,刷過卡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穿過閘機。他怕我剎不住車,順手從身後輕輕拉了我一下,一拉一扯,像在地鐵站跳華爾茲。

我對限時的門有着與生俱來的抵觸,因此我不會奔向即将關閉的電梯,不會追趕離站的公交車,不喜歡租借東西,因為遲早要還;不接受限時的饋贈,因為總會到期的

可是,眼前這個人,既然要走,為何要來?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為什麽會有這麽反人類的設計啊?它關門這麽快,老年人、殘疾人怎麽通過?”我嘟嚷。

“閘機上有感應裝置,在人通過之前不會關閉。”

“你不早說?!虧我還心驚膽顫的!”太丢臉了,還好這個時段地鐵站沒人。

“這是常識吧?”

列車從兩個方向駛入站點,我随便選了一邊,不料卻被謝況拎到另一邊:“別坐反啦,我們要坐的是回去的列車,難不成你真的沒坐過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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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車的時候,我說:“地鐵站人太多了,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小時候,媽媽帶我和妹妹去游樂園。為了讓她們放心,我裝作很淡定,但我高估了自己。游樂園人山人海,妹妹走丢了,媽媽讓我站在原地等她們回來。

“她們一走,我就腿腳發軟,渾身冰涼,周圍很吵也很擠,仿佛全世界都在圍觀我。後來的事我記不清了,她們說我哭了一晚,怕被人發現就用衣服蓋住自己,假裝在睡覺。

“自那以後,她們明确了一點,不能把我一個人丢在人群中。我想告訴她們,其實我可以做到,一次次嘗試又一次次失敗,最終我跟自己和解,我并不是一定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該為了融入而強行融入。”

聽我說完這一大串的話,他沉吟良久,說:“你在暗示我什麽嗎?”

“說出來就不叫暗示了。”我說。

我暗示他什麽?別把我獨自留在人群中嗎?不,我還不至于這麽矯情。我希望他能接納自己,他需要更多人的理解,而不僅僅是我。

列車入站,我們并排而坐,中間隔一個空位。車上無人,在這跳鋼管舞都沒人鼓掌。

我閉目養神,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半哼半唱:“Je t'aimais刻骨銘心只有我自己,好不容易交出真心的勇氣,你沉默的回應是善意……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記了時間這回事,于是謊言說了,一次就一輩子……我住在霓虹的城市,握着飛向天堂的地址,你可以翺翔可是我只能停滞。”

一曲終了,耳邊傳來“嘀”的一聲。我睜眼,謝況按下錄音功能的暫停鍵,使壞地舉起手機:“我要留來當電話鈴。”

我輕笑着,繼續閉目養神:“無非是想惹我生氣,不理你。”

“你學我?”

“你難道沒學我?”我緩緩睜眼,上下打量他。“錄音當電話鈴”這個點子可是我先說的。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寫“渴望某人與想要成為其人也許是一樣的”,那麽反過來,我模仿他,想要成為他,是否意味着我渴望他呢?

“你先聽。”他把耳機給我,按下播放鍵。

錄音中,我的音色不帶情緒,像春寒時節山間的野霧,氣息平穩但換氣的聲音依稀可聽,短而急促的風劃過唇齒,帶着些許鼻音,音色的冷淡也被沖散了。

兩只耳機的音量交替變化,有3D環繞的效果,如同有人在耳畔低斂呢喃,悠長如嘆的尾音成了特寫,酥酥禾麻麻的感覺從耳朵撓到心尖。

當面聽我唱歌,那其實也還好,不過有時我唱着唱着,不知從哪冒出一群漢子,眨巴卡姿蘭大眼睛朝我嘤嘤嘤:“老公,人家想聽禁欲~”這種時候我就不唱了。

我把耳機還給他:“删了吧,這是衷告。”

“不是說不理我嗎?”他戴上耳機,手指放在膝蓋上打節拍,忽然他喉節一顫,手上的節拍也停了。更氣人的是他還反複鞭屍,聽了一遍又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摘下耳機:“歌詞中的那句Je…不是英語吧?”

“Je t' aimais, 是法語。”我說。

“什麽意思?”

“不知道,我只會讀。”

“那你教我。”

“聽好,Je t'aimais."

“Je teimi"

“不,Je t'aimais.”我一遍遍糾正他的發音。

好不容易出師,他朝翻譯軟件一頓輸出:“Je t'amais.”

屏幕上赫然顯現“我愛你“三個字,頓時我們都有些尴尬。車箱很安靜,只有廣播的站點提示定時響起。

謝況側身看我,手肘搭在靠椅上,晃了晃泛光的屏幕:“你真的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這次我沒看他,面向空蕩蕩的車廂,如同自言自語:“我知道,我還知道它的時态是未完成過去時,表示在過去不知從何時開始的,一直延續的習慣性動作或狀态。”

列車到站,我們收拾東西離開車廂,那一絲暖昧的情緒随着列車駛向遠方。

地鐵站的廣告牌徹夜不熄,保潔阿姨推着拖把走過一圈又一圈。我像作客他鄉的游子,注視同伴的身影,試圖抓住這一份來之不易的歸屬感。

抵達閘機,我想起入口處的那一幕,被暫時拼棄的情緒卷土重來。

我用“情緒”而不用“情感”,是因為少年的喜歡如情緒般是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風雨,來得猛烈,退得迅速,不成熟但真切。

蛋糕總有腐爛之際,玫瑰将有凋零之時,美人終有遲暮之日,愛與情亦然,總不能因其終将變質,而否定最初的純澈。

就像《羅馬假日》裏,公主與記者地位懸殊,注定了他們不能在一起,但并不妨礙他們羅馬一日游的悸動與傾心。

愛是終将凋謝的花朵,還是地鐵站的閘機,我不過去,它就不會輕易關閉。

深埋的情緒無需宣之于口,他早已了然于心。

之後的兩個月,暧昧将我們緊緊包圍。吃飯的時候,我從他的碗裏夾菜,他沒說什麽;補習的時候,他從背後環住我,我放下筆,轉過身去,細細品砸海鹽味的清香。

不過在旁人看來,我們的相處模式一如往常,有點像……相敬如賓?當然,那時還不能用這個詞。

許多事謝況不讓我說,好好的滿漢全席删減成了開水白菜,是挺可惜的,但少了初見時的拉扯,缺乏故事性,也确實沒有贅述的必要。我就挑重點的來說吧。

正式的表白在他離開前夕,那天也正是我的18歲生日,別墅轉到我的名下。我用鉛筆在房産證上寫下“謝況”二字,但我沒告訴他(如今成真了)。

分別并不能撼動我此刻的心意,只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我以慶生為由,讓他陪我到老城區散步。七月的天很熱,心也很熱,晚風送來陶醉,隐約聽見唱評彈的聲音,歌詠古城的歷史興盛。

我給他系上紅繩,另一端連在我的手腕上。

謝況擡起勁瘦的手腕,輕輕轉了轉,紅繩緊貼腕骨,依偎或限制。他不解其意:“這是做什麽?”

我指向路邊的告示牌:“看見上面寫了什麽?遛狗要牽繩。”

他假裝恍然大悟:“明白了,所以讓我牽你,是吧?”不由分說,他握住了我的手,手心覆蓋手背,拇指緊貼手心,溫熱的觸感透過宣紙般的紋絡傳遞過來。

“是讓我牽你,省得你像上次那樣,又是偷貓,又是亂跑。”我掙脫他的手,轉而又握住。

一路上我們聊起了各自的過往,那些歡笑或淚水因為我們擁有了全新的人生,都變成了遙遠的褪色畫卷。我們讀過相同的書,看過相同的電影,做過同一件社死的事,孤獨的記憶找到了共鳴。

直到人煙盡散,店鋪打烊前我們買了一瓶海鹽汽水。他喜歡這種飲料,我也因為這飲料中有近似他的氣味而喜歡。

汽水中的碳酸反溢,熏得我鼻子一酸,眼眶中水霧打轉,看什麽都帶着一層氤氲的美。

謝況見我這樣,不免捂唇一笑,那如月牙般微彎的眼,那淺淺的眼臉,以及那挑釁又閃躲的姿态,仿佛在說:“有種來吻我。”

時候終于到了……

“謝況,”我說,“我喜歡你。”

“這不是應該的嗎?”

“誰給你的自信?”我輕輕推了他一把。

“你說呢?”他笑意未泯。

“我。”在昏黃的路燈下,我握住他的肩,以掩耳盜鈴之勢親過去,像當初他薅我頭發一般。

這是初吻,拿握得不好,蜻蜓點水似的碰了一下,不小心撞歪了他的眼鏡。因為這事,還被他嘲笑了好一陣子。

分別是短暫的,每逢周末,我都可以去附中見他。九月初,我們通過了物理競賽的預賽。

九月中,前往省會參加培訓及複賽。大巴車上,我們坐在最後一排,座椅遮擋前方的視線,前排的人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喧嘩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謝況靠在窗戶看風景,像晴窗一側的細乳分茶,他察覺了我的目光,緩緩轉身,問:“幹嘛這樣看着我?該不會圖我美色吧?”這玩笑話,美而自知才敢這樣放肆。

他敢捅破這層窗戶紙,我就敢敞開天窗說亮話:“是我貪圖你的美色,賣給我,價格好商量。

他枕靠在窗邊,側臉看我一眼,似有若無地笑了:“不可能的。”

“非賣品?”

“用你自己來交換,還買嗎?”他的每句話都帶着攝人心魄的魅力,不得不說,這斯文敗類還挺會玩。

“那不成,上哪找第二個我再送給你呢?”

他笑了。我摘下他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鏡片使餘光曲折,眼前的物象被拉遠,反而更加清晰,畫面忽閃忽閃,邊緣泛起光譜色,很快趨于穩定。

這是他眼中的世界嗎?我把他困囿在座位上,親下去,貼合再分離。

即将撤退之時,一雙手摁住了我的肩。

前排傳來叫喚:“何璟,打牌嗎?三缺一。”

肩上的手加重力道,想抽身也不能了。據說聰明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态出現,我切身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

“給個話,來不來?”

“唔唔……”我想說“不去”,可每說一個字舌頭都會被打攪。

“何璟?”腳步聲逼近。

謝況肯定瘋了,大庭廣衆之下想鬧哪樣?!

“诶?睡着了?”路鳴壓低聲音,“怎麽睡覺還流口水啊,太不顧形象了。班長,拿張紙給他擦一下,不然醒過來都留痕跡了。”

“嗯。”謝況拉開書包的拉鏈拿紙巾,這位肇事者生怕“吵醒”我,抹去黏膩的痕跡,仿佛在擦拭傳世的花瓶。

最委屈當屬我,神特麽的“睡覺流口水”啊?這是謝況的!我只能被迫裝睡,幹吃啞巴虧。

路鳴走了以後,我驚坐起,用手腕在嘴角擦了又擦。

他眉毛略擡,佯裝無辜地說:“醒啦?再睡一會兒吧,還沒到站。”

我怒不可遏地瞪他:“謝況!”

“嗯?”

***

至于後來的事,我是物理競賽的省一,保送P大物理系,謝況也通過高考跟我一個院系。

我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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