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剎檐雪
番外一 古剎檐雪
升學的途徑不同,我和謝況被分到不同的班。
我所在的班實行導師制,恨不得我們在一個月內學完基礎知識,直接走上科研前線。
科研需要查閱外刊,導師對其他學者的翻譯持疑,讓我在一旁逐字逐句地推敲——誰讓我集中、法、日在一身呢。
報酬可觀,還可以學到新知識。
可是哦,有時我就想,我在本科階段幹研究生幹的事,研究生時豈不是要隐姓埋名三十年?
整天埋頭搞科研,差點忘了我現在也算有家室的人了。本該抛撒在大街上的狗糧,如今卻只能滞銷,或者自産自銷——因為不常見到他,偶爾“小別勝新婚”也足以回味好一陣子,就在這回味的時刻,我仿佛成了羨慕別人酸酸甜甜愛情的單身狗。
想到這,我擡手給謝況發了一條消息:“來接我。”
晚上九點半,剛參加“夜奔”的他準時來了,還給我帶了一份雞肉卷。
“夜奔”是學校的傳統項目,說白了就是繞操場跑步,伴随音樂和大屏幕上的短視頻,這是一項有主題的活動,主題落在二次元手中就會成為一場cosplay,總體上挺熱鬧的。
謝況幾乎每天參加,已經練出肌肉了,腹肌有六塊,我數過。往後再想把他摁在床上親,也不曉得是誰摁誰了。
我看一眼運動過後略帶汗濕的他,又看一眼手中的雞肉卷。好家夥,他自己偷偷健身也就罷了,回頭還要把我養胖,究竟是何居心?
我棄他的反抗于不顧,将肉和醬汁最多的部分強喂給他,報銷他一天的運動量。
謝況吃了兩口就別過臉去:“诶诶,行了,怕你餓着才給你帶吃的,這要是全部喂給我,是不是不領情啊?”
也是,會享福也算一種本事,既要學會大方坦蕩地接受,也要做出恰如其分的回應以滿足對方的預期。
這是我從謝況那學來的,盡管他不喜歡欠些我什麽,可每當我給他送東西,他總會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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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認,有時我也只是享受給予的過程。舉個反例,如果我問他“要不要幫忙帶飯”,他說“不用,吃過了”,那我會覺得自己的關心有些多餘,産生挫敗感。
上面列舉的情況不會發生,因為平時帶飯的人是他,我又像約好了一般,他不來我不吃。
如果抽不出時間,或是處于抑郁期,他會向我尋求幫助。
以前他也不這樣,還記得吧,高中時他就十分別扭,隐藏病情,拒絕求助,如今的轉變——請允許我厚顏無恥地說——得益于我辛勤的調教。
我們就是這樣馴服彼此,拿捏愛與被愛的分寸,把柴米油鹽化作細水長流。
前方路口,有對情侶你侬我侬、互相抱着啃,處在明與暗的交界處,像午夜電影的專場。
這種場景在大學遍地開花,以前路鳴來我們學校玩,不幹正事,哪有情侶就往哪湊,還一副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們的樣子,白天錄制土味小視頻,晚上拍照帶閃光,把別人約會的氛圍攪黃了。那些小情侶氣也沒用,畢竟是公共場合,沒說不讓拍照的。路鳴也不拍人家,只拍自己。
這件事傳到謝況耳朵裏,後果可想而知:他教訓了我們一頓,還勒令删除那些圖片和視頻。
我大概是學壞了吧,每逢碰上小情侶,不至于圍觀,卻也在遠處靜靜觀摩,看看在那種時候手應該怎麽放,姿勢呢,哪個角度比較有風度……
出于禮貌,謝況加快步伐。
我卻繞過了他,多看幾眼,眉毛略微上挑,仿佛那不是幽會的情侶,而是外太空來的UFO。
謝況匆忙地推了我一把:“合适得了,沒見過世面嗎?”
“沒見過,”我又回頭看一眼,轉而把手肘搭在他肩上,戲谑地說,“不如你帶我見見世面,怎樣?”
謝況停下腳步,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到跟前,又松開:“你真的想那樣玩麽?”
路燈的正下方,他的眼波平靜,讓人琢磨不透其中的情緒。
我只是逗逗他,但他似乎當真了。
“玩什麽?我媽不讓我跟傻子玩。”我後退一步。
“所以,我不能讓你自娛自樂。”謝況緊随我的步伐,他的身姿挺拔,帶有與生俱來的壓迫性,腳步聲在我的心頭回響。
光源在身後逐漸遠去,謝況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将我籠罩其中。光影徹底黯淡,我們淪落在黑暗中。
四周的樹很高,又正值深夜,所以剛才那對情侶才敢肆無忌憚地親熱。
我相信謝況不會做出格的事,卻隐隐約約期待點什麽,喉結随輕喘而滾動。
交往三年,我們的關系始終有所保留。
我難以敞開心扉,無論對誰。謝況呢,像古剎屋檐的雪,一旦落入凡塵就會蒸發,仿佛永遠不會卷入紛争,親昵的舉動總是點到即止。
今天他一反常态,帶着開疆拓土的侵略性。
按理說,我應該做點什麽制止他,卻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他将我抵在一棵樹下,用前臂支撐軀體,幹枯的青苔窸窸窣窣地落下,如同被剝開的外殼。
我藏身于這狹小的空間中,他身上溫潤的熱意彌漫過來。我擡眼看他。他眼尾稍長,唇邊含笑,荷爾蒙的氣息掩蓋了熟悉的海鹽汽水的清香。
正當我打算說點什麽,樹的另一邊傳來情侶打情罵俏的聲音。
當初路鳴“轟炸情侶”時,我也出了一份力,風水輪流轉,如今的我深刻明白約會被打擾的尴尬,不免心虛。
我壓低聲音,短而急促地說:“有人來了,起開。”
謝況消享這種隐秘感,挪出一份視線監測前方,又怕我出聲,豎起手指懸停在我的鼻尖與雙唇之上。
“噓——別出聲。”
似即若離的觸碰像撓在手心的鴻毛,沒來由地癢。
我的一呼一吸繞過他的指腹,呼吸聲被放大,如季夏摻雜細雨的晚風。
腳步聲遠了,謝況移開手指,輕微的癢還未消散,柔軟濕熱的觸覺貼了上來。
他的吻很克制,一招一式皆是斯文。
我下意識閉上眼,雙手探進他的白色T恤,在他的腹背游走。肌肉緊實,可以摸清線條的輪廓。脊椎和肩胛處隐約可以感知到骨頭的質感。
一吻終了,他凝視着我,淡聲問:“見過世面了,感覺如何?”
我輕笑說:“很好看,可跟你比,那還差點。”
他釋然一哂,拍了拍我肩膀一側:“行啦,回去吧。”
住的是二人間,同在屋檐下,我們的二人世界依舊少的可憐。
課業挺難的,即便是曾經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天之驕子,也時常被“挂科”二字追得滿街跑。
謝況是努力型選手,聽課、做筆記、複習時必須全神貫注,我的存在會讓他分心,所以他只能早早地離開家,去圖書館搶座位。
我倒不介意摸魚的時候男朋友在身邊。他在的時候,能多玩一下就是一下;他走了,我就專心搞科研。
凡事總有例外,比如他抑郁的時候。他不上課,我也請假陪他,畢竟雙向情感障礙還真不好說。
他宛如薛定谔的那只貓,跟鐳和氰|化|物關在同一個盒子裏,嘎與不嘎,全看兩位“舍友”賞不賞臉。
抑郁時的他像一只樹懶,反應遲鈍,也沒什麽幹勁,卻對細枝末節的事特別敏感,眼神還有些兇,為什麽?誰知道呢,可能是衣服上有一道褶皺吧。
這個階段挺好玩的,他呆呆地坐在床沿眼神幽暗。我呢,我就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在他面前揮手:“先生,樹懶先生,可以理我嗎?”
他沉寂地垂眸,似在醞釀情緒,忽然擡起手“啪”的一聲攥住我的腕子,将我一個趔趄拽到眼前。
就在我以為他要親我的時候,沒了下文;又在我略感失望之時,他将吻送了進來。
中午我出門買飯,回來時他躺在床上睡覺,耳機還沒摘。
出于好奇,我沒叫醒他,側卧在他身邊,聽耳機漏出來的音樂。
聲音微弱,帶着電磁般的滋滋聲,放的正是:“麻煩你別走的太快好不好,身後的小尾巴有點跟不上,這世界那麽大,我們那麽小,走進彼此的難得你知道~”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又怕吵醒他,連忙捂住嘴。
哎喲,這不是《小尾巴》嘛,早在認識他之前,我就聽過這首歌,旋律和歌詞都帶有撒嬌賣萌的味道。
評論有人留言:“你永遠不知道一個迎面走來表情嚴肅的男生耳機裏放的是什麽歌。”
我帶上耳機,播放這首歌,繃着臉裝高冷,一秒破功。
想象着,或許真有這樣一個人,他時刻保持正經,冷淡的氣質與生俱來,周圍的人都不太敢跟他說話。也就是這樣一個人,拽拽地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随着耳機中《小尾巴》的旋律點頭打節拍。
這怎麽忍得下去呢?我一個傳言中“不茍言笑的總裁”都演不過三秒。
每每想到這場景,我的嘴角總會微微上揚,那段時間有不少人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
談戀愛麽……
有人說,喜歡是可以為了一個人颠覆自己以前的世界。哪有那麽誇張,情不知所起,亦有跡可循。
我喜歡的這個人,是在我遇見他之前就已經喜歡上的。
我取下他的一只耳機,連同殘存的體溫,一并給自己戴上。熟悉的旋律響起,我條件反射地裝高冷,再一次忍俊不禁。
耳機另一端的謝況呢,睡着了,呼吸很淺,談不上嚴肅。
《小尾巴》結束了,短暫的停頓後切換到另一首歌。不同于原先的輕快,這次是一首慢歌,低緩悠長,像被阻隔在窗簾外的陽光。
如果把氛圍比作一幅畫,事件是線條,音樂是色塊。相比于需要細細品砸的線條,色塊傳達的情緒更直觀。
“……晚風吻盡荷花葉,讓我醉倒在池邊……哪一個人,愛我,将我的手,緊握,抱緊我,吻我,喔愛,你別走 。”
氣氛缱绻。我盯着謝況那張正經,卻能勾我不正經浮想的面容,此刻眉眼舒展,淡紅的雙唇微張。
播放到“抱緊我,吻我”時,我忍不住親了他一口,仿佛那是他的訴求,又或我的渴望。
謝況緩緩睜眼,那雙凝重的眸子談不上憤怒,可我卻慫了,後仰一段距離。
“你……什麽時候醒的?”
“在你偷笑的時候吧。”他把一只手枕在脖子下,側身注視我,沒生氣,又仿佛在說“我都知道了,你看着辦吧”。
別這樣,再不濟罵我一頓也好。
之前說過,我們的關系一直有所保留,擁抱親吻要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進行。
“偷襲可恥。”他不鹽不淡地吐出這句話。
“裝睡光榮。”我反唇相譏。
他反應遲鈍地看着我,長嘆一口氣,阖上眼繼續“光榮”。偏薄的眼皮覆在眼睛上,唇齒一張一翕,白與嫩紅交替,脖子微仰,這個姿勢像在索吻。
不是,真睡啊?
瞄一眼放涼的午飯,我支撐起上半身,晃動他的肩膀,假意威脅說:“醒醒,你再繼續‘光榮’我可就接着‘可恥’了哦。”
我的威脅像夏日蓄謀已久的陣雨,不巧打在荷葉上,落下再彈起,好不容易積累一灘水,又從荷葉的邊緣滾落。
謝況不為所動,他應該是聽見了,抽出墊在脖子下的手,擡起來,掌心貼在我的頭頂上,沒有揉搓,只是輕輕放着。
我順勢躺下。
這姿勢很微妙,謝況什麽也沒做,我卻有種被他擁入懷中的錯覺,這種錯覺如同倒影中的青松,比真實的擁抱更讓人期待。
如果他真的困了,問完最後一個問題我就不問了:“現在放的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五月天的《擁抱》。最開始聽的時候我還有些抵觸,後來它就成了我歌單裏的常客。”謝況按下播放器的暫停鍵,看來并不是真的困了。
“這怎麽說?”我問。
“在我成長的環境中,情愛雖然不是絕對的禁忌,但也被視作低級的、不雅的行為。所以當我第一次聽到‘抱緊我,吻我’的歌詞時,心情的複雜程度不亞于下水道的迷宮。”
我可以想象,那個正經的小謝況在聽到這句歌詞時臉都綠了,捂住嘴深吸一口氣用以掩飾尴尬——幸虧爸媽不在,否則定會責怪他聽這些“靡靡之音”。
謝況接着說:“有些事就是這樣,越抵觸,越揮之不去。當時我也不小,十三歲,上初中了,談不上害羞,就是納悶,怎麽可以這麽直接、這麽露骨地表達欲望?
“這種感覺,究竟是發自內心的反感,還是為了維持好孩子的人設?可是,如果我連正視欲望的勇氣都沒有,哪來的底氣笑人低俗。”
此時此刻我只想玩他,捋了捋他的額發:“看不出來,好孩子還喜歡玩禁欲。”
聽說,人的經歷會成為氣質的一部分,即便他早已不是曾經的“好孩子”,但從往事繼承來的疏離感,就如斑駁樹影中的陽光。
挺好的,我也不喜歡過分親密的接觸。一兩次濃情蜜意可以接受,多了就有些齁甜。
妹妹說的沒錯,我和我設計的房子都帶着孤獨終老的氣息,只有謝況這片長白山終年不化的積雪,能與我這座北冰洋常駐冰山相契合,換做別人多半以為我在“釣魚”甚至“撒網”。
他睜開眼,握住那只亂動的手,就是不放。這哪是玩禁欲的,禁锢還差不多。
我饒有興致地勾問:“那後來呢,好孩子叛逆了?”
“怎麽可能?我做過最叛逆的事,就是擅自轉學,即使這樣,那天按響你家門鈴時,我的手指都停在半空中猶豫了好一陣子。”
回想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那時的他青澀與疏離交織,偏偏有點粘人。
“我明明記得,當時的你趕都趕不走,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謝況念念有詞:“搗衣砧上……你這什麽比喻?”
“別管了,就說為什麽賴我這?圖我房子大,圖我房租貴?”我撐起一只手壁咚他,霸道起來我自己都怕。
謝況緩慢地眨眼,眸子中波光潋滟:“還有其他選項嗎?”
細細品砸過後,我微阖眼,意味深長地颔首:“哦~你該不會……”
這次他沒說話,在我手背的關節處小啄一口。
這種感覺難以言喻,濕軟的粘膜與骨節相觸,貝齒鈎過皮肉,帶來輕微的癢與疼。
這個過程沒持續多久,可這種觸感遲遲不肯消退。論文寫到一半時,我擡起右手,凝視關節處的指骨出神,像是一道無形的吻痕,印在手上,烙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