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

第九回

弘曉聞言一驚,暗道今晚弘歷與他敘了恁多家常,無非是要借由問此一問,實言相告本也無妨,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不妥,仿佛家裏藏了一件寶貝,若告訴旁人,人家開口讨要,自己将會陷入給與不給都不是的兩難境地。心裏如是想着,手便不自覺将腰帶上的系帶緊了緊,好像那荷包會被弘歷的目光攝去一般。

弘歷見狀哈哈大笑,道:“這樣緊張做什麽?當哥哥的還能強搶了你的荷包不成?”見弘曉臉色微紅,又揶揄道:“如此寶貝着瞧都不給瞧一眼,該不會是哪位佳人所贈吧?弟弟有了心上人?是哪家閨秀啊?”

弘曉臉皮薄,被這麽一問,面色窘得通紅,倒像是真醉了一般,看弘歷大有不依不饒之勢,想到白天還是他讓人帶芷菸進的園子,便含糊答道:“阿哥莫要拿為弟的玩笑了,并非什麽心上人,說來此人您也見過,正是今日來找我的那位姑娘。”

“哦?”弘歷心中一沉,果不其然,他見那女子衣襟上的香囊,所系的纓絡與弘曉荷包上的一模一樣,女工與玉器同理,一人有一人的風格,出自誰之手,半分也錯不了,何況兩條纓絡之精巧細致,遑論他寶親王府,就是皇宮大內,也少有出其右者。早幾日看到弘曉的荷包,他已存了心,今日再見到那女子,一眼就看出了手藝,二眼就相中了人,特意喚弘曉來,既是想問清那女子的身世來歷,也是為了探一探他與她究竟有無兒女私情。現弘曉嘴上不認,可神色行為分明對他設防,且那女子只身來到園中尋他,遭侍衛阻攔,便在園外苦等,若說這二人間殊無它意,恐怕連三歲孩童也不會相信。

弘歷略向前探身,故借酒意調笑道:“既不是心上人,難不成是‘風流債’?人家姑娘都找上門來了,弟弟可別賴賬啊。”

弘曉怎會不知他的酒量?明白他是有意假醉,出此輕薄言語套自己的話,胸中氣惱,卻不能發作,心想不如見招拆招,于是“呵呵”一笑,揚聲叫來外間侍候的李玉,道:“你們王爺醉了,好生服侍他歇息吧。”邊說邊起身,向弘歷施禮告退,不等他再說什麽,疾步走出清輝閣。

入夜的圓明園靜谧異常,鮮少有人走動,偶有守衛巡邏,亦是緩步輕落,毫不張揚。弘曉沿着五彩卵石鋪就的小徑慢慢踱着,心頭思量沉沉。方才那樣倉皇離開自是不妥,但他再也無法在閣中多留片刻,依弘歷的性子,不問出個子醜寅卯來絕不會善罷甘休,當日織造府曹家落罪,與其有姻親關系的李、林梅三家也遭牽連,芷菸的父親林維槐便是在那一次變故中病重不治,撇下她孤女一人無人照顧,才由保母嬷嬷送她至舅父家寄養,幾家父輩之過雖不累及子女,但有着這樣一重身份,曹霑和芷菸都比旁人處世更加謹慎小心。

弘曉回想,曹家一門初來京城時,畢竟還存蓄些底氣,曹霑與他一道讀書習字,過從甚密,雖也拘禮,卻不疏遠,芷菸年幼天真,只把他當做哥哥一般看待,親昵非常,然至今日,曹家二次被抄,落魄流離,曹霑心底那股子讀書人的傲氣在他與自己間劃下一道鴻溝,言行再不複往日那般親厚,而芷菸……似乎沒變,卻也不同以往,她仍直呼弘曉之名,行動間卻總守着微妙的分寸。弘曉不是不知,昔日好友這般作為是為他着想,不願他與“罪臣子女”交游過密,以致耽擱前程,即使他一再靠近,想以行動表明立場,曹霑也會帶着芷菸一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

弘曉的心登的一驚,他終于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麽,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仗義馳援”将那兄妹二人逼上絕路,以曹霑之性,必會帶着芷菸遠走,徹底避他不見!

思及此處,弘曉脊背煞出一層薄汗,他慶幸自己及時離開了清輝閣,沒有将芷菸身世道出,他不知弘歷有何用意,只是暗覺不妙,不能不防,他既無法護得他們面面周全,就更不能讓無關之人攪擾,他得想個法子讓弘歷別再盯着芷菸不放,因今日他不說,弘歷也可着人去查,他還得找個機會去曹家一趟,叮囑曹霑提防生人才好。

此後接連五日,為曹頫診治的太醫日日上門,依病勢發展斟酌用藥,曹頫病體漸愈,也稍稍恢複了些精神,知道能請得太醫親診,全是外甥女芷菸的功勞,感慨不已,老淚縱橫,一道自己老邁無能,拖累得菸兒一個姑娘家抛頭露面為他奔勞;又責備曹霑不該讓菸兒孤身前往,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叫他将來到了陰曹地府如何向死去的妹妹交代。曹霑自知有過,肅立聆訓,芷菸怕舅舅生氣傷身,忙遞了杯決明子枸杞茶過去,含笑道:“舅舅待我如親女兒般,父親有恙,女兒豈有不盡心延醫請藥的道理?表哥原是思慮周全,想先去怡親王府送信兒,再由王府的人轉告王爺,可我一時心急,不等表哥便自己闖進園子去,事後想來,真是有諸般不妥,以後再也不敢了。”

如此遮掩袒護,落在曹霑心裏多是感動,而在曹頫聽來更多是擔憂,他這個外甥女懂事乖巧,有一顆玲珑心竅,妹妹與妹婿對這唯一的女兒視若掌珠,誰知自家敗落,竟累及他們夫婦二人先後離世,只得将幼女托付于他,心中也是萬般不舍的吧?菸兒自住進曹家,深得上下老幼喜愛,小小年紀就明理通達,沒有半分嬌小姐脾氣,女工有所長進後,更是常做一些精巧的繡活、編織貼補家用,真真是半分好處也沒得着曹家的。如今年歲漸長,褪去稚氣模樣,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像極了其母曹氏,通身氣派又不全是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約,乃兼有三分生活砥砺而出的堅韌,若是林維槐不曾獲罪,仍在朝為官,芷菸作為漢軍旗在冊适齡女子,今年是該參加三年一次的秀女甄選的,選任不中,方可由父母做主自行婚配,而今選秀已不可指望,外甥女的終身大事便成了曹頫心頭的一塊巨石——知子莫若父,在他眼中,霑兒與菸兒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彼此興味相投,無疑是最合适不過的一對神仙眷侶,可曹家沒落至此,自身尚且難保,還要再牽累菸兒同他們父子一道受苦不成?留下芷菸,曹頫于心不忍,外嫁他人,他又替霑兒不舍。再說怡親王弘曉,平素就對菸兒愛護有加,菸兒對他也十分親厚,弘曉少年才俊,一表人才,自然也不會虧待菸兒,但以菸兒的身份若嫁進王府,怕也只能做個格格,就算勉強做上側福晉,将來府大人多,弘曉總不能時時偏護,難保不受人欺淩,前景也是堪憂。

這一番思量在曹頫心中盤桓已久,私心裏不免偏向自己兒子多些,可到底要為外甥女考慮,既要合她的意,又不能讓她再受委屈,長考無果,便想着再留菸兒幾年,待到及笄之齡再論婚嫁,然而經過這一場病,曹頫自覺身體大不如前,壽數還有多久也未可知,是以菸兒和霑兒的婚事,都得盡快落定才是。因喚曹霑來,囑咐道:“今日中秋,宮中設宴,怡親王定是無暇分顧,明日,明日你往怡親王府去一趟,若王爺在家,便親自請他來家中一敘,若不在,定要找個妥帖人去那邊園子通秉,定下日子,咱們好好預備酒菜,以答怡親王照拂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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