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回

第十三回

日間曹氏父子前去拜訪的正是典儀盧忠，曹頫素聞此人才學精深，乃是妹婿林維槐同榜進士，只是出身白丁，朝中無人，因此年近五旬才是個五品典儀，無權無錢，貴在心性淡泊、安貧樂道，夫人早亡卻未續弦，獨自養大一雙兒女，兒子今在軍中，只餘一女膝下承歡。

媒人劉氏說，此女閨名喚作“芳菲”，知書達理、溫柔娴靜，戊戌年生人，無論樣貌、年紀、家世、才學，都與曹公子相配，實是天作之合。

曹頫因此遞了拜帖，攜曹霑前來拜訪。

男人們在正堂敘話，劉氏便悄悄引着盧小姐在花廳裏聽着，那邊話音不大，又隔着屏風、竹簾，不能聽得真切，可就隐約幾句問與答，芳菲已覺曹公子修養氣度不凡，劉氏說他是文弱書生，可在芳菲心裏，描畫出的卻是松筋竹骨的铮铮男兒。如是想着，不覺羞紅了臉。

這哪逃得過劉氏的眼睛？她心中大喜，想要是做成了這樁買賣，銀錢倒在其次，煊赫名氣自是少不了的，往後西城這一帶，名門大戶的媒聘之事，必要先找她劉婆子的。是以趕忙順杆爬，在盧小姐跟前把曹公子生得如何如何好、才學怎麽怎麽高，曹家曾是何等顯貴望族又大贊特贊了一番，說完甚是得意，覺得每句話都撓在了盧小姐的癢癢肉上，她一向知道盧大人疼愛女兒，只要小姐動心了，這事兒就八九不離十了。

怎奈劉氏說的這些，全不在芳菲意下，她只是覺得曹公子好，卻也說不上哪兒好，連面都沒見過，怎能輕言托付終身？

劉氏趁熱打鐵：“哎唷我的大小姐诶，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未婚男女先見面的道理？”

芳菲羞怯怯的，輕聲道：“我也不是要越矩，只是怕……總要看上一眼才安心的。”

劉氏也着了難，她做了半輩子媒，還從未見過要自己相夫婿的姑娘，何況又是此等官宦人家，盧大人身為典儀，最是持禮守教之人，怎能容許自己女兒做出這等離經叛道之事？可若不讓她看一眼，怕姻緣難成，這可如何是好？

一旁小丫頭插話：“小姐不過想見一見那曹公子，這有何難？”

劉氏訝異：“姑娘有法子？”

芳菲佯怒道：“杏兒休要造次。”

喚作“杏兒”的乃是芳菲的貼身丫鬟，兩人一起長大，如親姊妹一般，杏兒沒讀過什麽書，卻是一心向主的仗義姑娘，為人快人快語、敢做敢為。她狡黠一笑，道：“小姐怎知我的法子不是個好的？待會兒小姐換上丫頭的衣服，去前堂添茶，餘光一掃，不就能看見曹公子了？這樣一來，高矮胖瘦，是不是個麻臉兒，不就都曉得了？”

劉氏拊掌：“哎喲喲，虧得杏兒姑娘機靈，這倒是個好方兒，能除小姐的心病啊。”

芳菲還有些猶豫，杏兒已經喚來添茶倒水的小丫頭，教她與小姐換了襖子和比甲，又呆了一會兒，覺着茶要涼了，就推着芳菲出去，讓她緩緩的将涼茶撤下來，再把熱茶擺上去。一來一去間，芳菲窘得不敢擡頭，只在退身的時候微微擡了下眼梢，便滿臉通紅地小跑回了花廳。

杏兒與劉氏都簇上來問，芳菲只覺心如擂鼓，面紅耳赤着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含羞點頭。

劉氏樂開了花，心想：成了！

未曾想事與願違、不成其美的竟是曹霑。

劉氏這條紅線牽得不錯，兩家門當戶對，兒女更是璧人良配，就連一向嚴肅苛刻的盧忠都對曹霑贊不絕口，曹頫喜甚，當即就要請劉氏查下聘提親的良辰吉日。正此時，曹霑忽地起身，對兩位長輩一揖到底，明明白白地回絕了婚事。

曹頫大怒，又不好當着外人發作，便叱道：“豎子無知！怎的說起胡話來？”又向盧忠賠禮：“小犬一時糊塗，還望大人海涵。”

盧忠道：“無妨，無妨，公子若有隐衷，不妨直言。”

曹霑一腔愁緒怎堪直言？只一味說“功名未就，恐辜負了小姐”雲雲，氣得曹頫片刻也坐不下去，潦草辭別盧忠，拉着兒子疾步走出典儀府。

到得避人出，曹頫将手一甩，呵斥道：“你是鬼迷了心竅？怎的一腦子糊塗賬？！”見曹霑低眉垂目不搭言，更是氣惱，來回踱了幾步，複又站定，重重嘆息道：“霑兒，為父知你心之所屬，可芷菸已是欽定的秀女人選，無論入選與否，都非你可企望的了，你又何苦一昧癡情、自尋煩惱呢？”

曹霑仍是不語，心中的不甘不能說，與弘曉的謀劃更不能說，所言必又是托詞，何必自欺欺人？

這一來卻越發激怒了曹頫，擡手便要掴下來，熟料眼前一黑，踉跄着倒向兒子，幸而曹霑眼疾手快扶住父親，過了好一會兒，曹頫才緩過氣來，再無力訓子，只能勉強站起，也不要兒子攙扶，趔趔趄趄地徑自走去。

曹霑再不敢與父親比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一到家，遇見芷菸端着菜從廚房出來，曹頫推說身體不适，飯也不吃便回屋歇息了，芷菸細致地将舅舅愛吃的菜揀了一碟，讓表哥送去。曹霑推脫也不是，只得硬着頭皮進去，又讪讪地出來，心下琢磨着如何跟芷菸說，可巧弘曉來了，又問及他今日去向，便一五一十說了，望他能一解心結。

弘曉揶揄道：“你怎知那盧小姐不是如花美眷？五品典儀雖無實權，但好歹是個京官，來年你高中榜首，班列中有人亦非壞事，若正好有缺，難保你也做個京官，日後與岳父相互幫襯，豈不比你單打獨鬥要強？”

曹霑知他是玩笑話，卻仍是有些着惱，急道：“連你也說這話？你明知我對芷菸……”話說一半竟像噎住似的，有情有義的話竟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弘曉近前一步，道：“你對芷菸如何？”

曹霑不禁退後一步，拳頭攥得關節泛白，只覺得心亂如麻，恨自己無用。

弘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笑，道：“夢阮，我雖是虛頂着親王爵位的閑人，卻也不是蠅犬小輩，此番我定要讓石敬誠為我辦成事，用錢不行便用權，敬酒不吃就給他吃罰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芷菸進宮！夢阮，我早到了娶親的年紀，先皇不止一次提及此事，我皆未應承，同輩宗室中，怕也沒人敢如我這般執拗了，我寧願冒死違抗聖意，只因我心中早有中意的人，此生就算做不成嫡福晉，我也要讓她成為第一個進我府門的女子。”弘曉又近前一步，神情肅穆，字字擲地有聲：“夢阮，我要娶芷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