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回
第十五回
早年在金陵時,叔伯家兄弟不是已入仕的,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倒是姊妹們年紀相仿,是以曹霑不免與她們親近些,幼時還說過“男孩兒是泥做的,女孩兒是水做的”之類的無忌童言,長輩們皆一笑了之。後遷至京城,姊妹大多出了閣,便只與芷菸一處玩了。是以這繡樓雖不陌生,卻也像前塵往事一般,真真是“美人如花隔雲端”了。
繡樓傍水而建,上下二層,一設書房,二設閨房,布置清淡素雅,不似庸俗脂粉。曹霑未敢瞻目,只用餘光略略掃過,垂目随杏兒來至閨閣。
紗帷之後,隐約可見人影側卧,曹霑在繡墩上坐着,眼觀鼻、鼻觀心,連茶也不碰。靜默良久,帷幔後傳來幽幽一聲輕嘆,芳菲道:“是我不懂規矩,唐突了公子。”
曹霑道:“小姐直言無妨。”一句話,聽不出冷暖。
芳菲道:“公子為什麽不喜歡我?”
典儀府閨秀竟如此直白爽利,這令曹霑訝異之餘,生出幾分敬佩來。沉吟片刻,方答道:“霑與小姐未曾謀面,何來不喜一說?只是……”
“只是什麽?”芳菲問得急了,掩口咳了幾聲,“莫非……曹公子已有中意之人?”
曹霑赧然:“正是。”
“她可也中意于你?”
“這……”
曹霑啞然,芷菸可曾中意于他?或是心屬弘曉?萬一運作不成,芷菸進了宮,再被遴選禦前,一朝賜封……他不敢再想,只覺腦中嗡嗡作響,頭痛欲裂,仿佛病的不是盧小姐,而是他了。
芳菲緩緩道:“我有幾句話,一直郁在心裏,今日若能說與曹公子聽,便無憾了。”
曹霑道:“小姐但說無妨。”
芳菲因道:“我方才問‘她可也中意于你’,曹公子半晌未答,想來左不過兩種情形,一是她另有所鐘,二是前途未蔔、姻緣難成,我說得可對?”
曹霑點了點頭,芳菲似看見般,呆了會兒,繼續道:“若是前者,公子執着何益?若是後者,或能勉力一試,可俗語雲‘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又雲‘強扭的瓜不甜’,公子又何必自苦?須知‘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我言盡于此,請公子三思,切切。”
言罷,喚來杏兒,着送曹公子過去。
芳菲所言通透,然曹霑卻覺如夢似幻,一路走回前堂,又回到家中,皆感風徐徐、步飄飄,身在蓬萊神仙境,心馳昆侖白鹿洲。
到家後,父子倆閉門深談良久,而後差曹安帶着銀子去尋劉婆子,請她幫着批八字、擇吉日,早成良緣。
禮畢已是二月中,冰消雪融,柳條吐嫩,京城俗語有雲“臭溝開,舉子來”,這便是會試時節。曹霑因忙于婚事,疏忽了科舉一事,曹頫也未放在心上,所謂“成家立業”,三年後再考不遲。
芷菸正是在此時聽聞婚訊了。
這日剛罷了晚飯,芷菸照常沏好茶,曹頫啜了一口,風輕雲淡道:“霑兒的婚事定在三月二十,菸兒,明兒去同寶齋做身好衣裳,大喜的日子,別穿得太素淨了。”
芷菸握杯的手一僵,繼而失控地顫抖起來,她恐失手打了杯子,便将其放下,另一只手緊攥住那只顫抖的手,直捏得指尖發青,方能克制聲音的顫抖。強扯出一絲笑,芷菸道:“當真是喜事,恭喜舅舅,恭喜……表哥。”
曹霑覺得心被陡然掐了一下,疼得皺眉,卻想這是他應受的,此刻菸兒身子抖得如秋風裏樹梢的枯葉,嘴唇發青,一張臉白無血色。她的痛,他感同身受,若能替她多痛一些,他是肯的,此刻沉默勝過千言萬語,當日盧小姐問他的那一句,他終于有了答案。
一盞茶罷,三人方才散了,巧兒見芷菸神思恍惚,也不敢多問,小心伺候她睡下,起夜時才發現,芷菸不見了。巧兒不敢聲張,忍到破曉方去向曹霑回禀此事,曹霑又急又惱,也不敢驚動父親,胡亂穿了衣裳便跟巧兒一同出門去找。
日當正午,尋至怡親王府,曹霑在街門前徘徊再三,他既望着芷菸在府中,又望着她不在。守門侍衛換了班,恰有一個認識他的,便上前來問是否需要通傳?曹霑因問道:“林姑娘可來過了?”
侍衛道:“方才出來時遠遠見了,沒看真着兒,身形倒像是林姑娘。”
曹霑問:“王爺在否?”
侍衛答:“在,奴才替曹公子去回?”
曹霑道:“不用了,我也無事,先回了。”才走了幾步,又回頭囑咐道:“別告訴王爺我來過。”半路遇見巧兒,告訴她芷菸找着了。巧兒見曹霑面色不虞,也不多話,随他回去了。撂下不表。
且說芷菸昨夜裏胸口憋悶得緊,便披了衣裳出來透氣,擡頭看見一輪皎月,信口哼了一首舊曲:扶桑東出,我具雞黍,籬前石案,與君同箸。皎皎玉兔,纖纖望舒,姌袅我舞,怨慕君篴……唱着便想起“風滌亭”和“月漱泉”來,仿佛滿腹委屈總算找到出口,也不管夜不夜深、叨不叨擾,提了盞燈籠就出了門去。
是以當弘曉以為侍衛回錯了,或是自己聽差了,将信将疑出門來瞧的時候,只看見衣衫單薄的芷菸提着已經熄了的燈籠,在街門一側角燈下跺着腳、搓着手,呵出縷縷白氣。鮮少訓斥下人的弘曉狠狠瞪那侍衛一眼,不顧他慌忙跪地磕頭,撐開鬥篷裹住芷菸,攜着她進府去了。
回屋又是炭籠子又是湯婆子的焐了好一陣,芷菸才緩過來,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見弘曉端來姜湯,剛要接,就被他眼神止住,遂就着他的手一氣兒喝了大半碗,終于從裏到外暖和起來。
弘曉替她緊了緊披着的棉被,有心嗔怪幾句,出口卻是:“下回可不興這樣兒了,方才急死我了。”
芷菸正想着,若他問自己因何深夜前來,要怎樣啓齒?誰知他只說了這麽一句,寵也不盡然,怨也不盡然,倒比有血緣親脈的表哥更親昵似的。想來從小便是如此,表哥有時還會斥責幾句,弘曉卻總是縱着她,仿佛只要她高興,為非也行,作歹也可,自有弘曉替她收拾殘局。如是想着,心頭更覺委屈,不等弘曉再說其他,竟似孩童一般“哇”的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