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回
第二十三回
庚申年春,皇帝欽定大婚、親擇良辰,王府內高朋滿座、蔚為壯觀,王妃李佳氏性行溫良、淑德含章——怡親王許是那年親貴們眼中最風光不過的人物了。
弘曉卻像是“賣”給了理藩院,每日裏有六七個時辰待在衙門,有時甚或住在後衙,吓得理藩院上到尚書、下到門房,都慌了手腳,不知那件差事沒當好,要驚動親王坐鎮。直到過了些時日,見這尊“大佛”既沒拉起興師問罪的架子,也沒舉起改弦更張的刀斧,尚書便壯着膽子去問。所問之詞含含糊糊、十句九虛,可弘曉也聽出了其中含義,方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身價”,有些抱歉地在一衆官員的注目禮中走出了理藩院大門。
日已偏西,弘曉去“太白樓”買了酒菜,謝絕了店家送菜上門的好意,自己提着食盒,轉到了內務府衙門後門。
不多會兒,曹霑走了出來,擡眼便看見提着食盒,有些落寞地站在牆根的弘曉,不知怎的,鼻子酸了一下。他連忙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去,打千請安、接過食盒,一氣呵成。
弘曉怔了一下,笑道:“夢阮,你這差當得好啊。”
曹霑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便順着他道:“好歹有了些年歲,該自持些了。”
弘曉道:“你慣會自持,少年老成。”
曹霑赧然,道:“往日我替菸兒守禮,如今倒也不必了。”
弘曉道:“我前幾日着人去看過她,她一切都好。”
曹霑道:“你又不曾親眼得見。”
弘曉道:“她說好便好吧。”
此時群鴉掠過,二人便都停下腳步,仰頭目送神鳥——它們正向西北飛去。
京西北郊,圓明園正值暮春臨夏的大好時節,滿目旖旎風光。
芷菸在清輝閣掌管瓷器,活兒不重,卻得處處小心,在掌事太監和宮女的眼皮子底下謹小慎微地當差做人。
好在她沒什麽背景,沒什麽來歷,沒有卓絕姿容,又時時處處低眉斂目、柔聲細語,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便沒什麽人把她放在眼裏,也沒什麽人磋磨她,她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數着自己的日子。
掌事宮女喜歡她的娴靜,有到遠一點的樓宇殿閣送東西、取東西的活兒,便派給她,她也樂意跑腿,走這一趟透透氣也好。但她從不耽誤差事,總是快去快回,不多停留。
這一日掌事宮女拿了座極精巧的西洋座鐘給她,讓她送去九州清晏殿。芷菸心裏突然慌亂起來,想找借口推脫,還沒等她開口,那座鐘已經落在她懷裏,掌事宮女又囑咐了一句“仔細捧着,千萬別磕着碰着”。
芷菸還沒對上司說過半個“不”字,只得挪着步子向九州清晏去了。
一路無礙,座鐘被穩穩妥妥地交到了九州清晏掌事太監手裏,裏頭的小人兒兢兢業業地轉着圈兒。
芷菸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腳步輕巧地往回走,剛出了殿門,便看見一行人往這邊過來,沒有儀仗,可隐隐有股氣勢逼得她只想趕快躲起來。
兩邊除了侍衛,別無一物。
腳步聲越發近了,芷菸情急之下只得随侍衛們跪下,額頭緊緊貼着地磚,妄想蒙混過去。
可那雙靴子偏就停在她跟前,如初見時一般。
這回倒沒多晾着她,那靴子片刻便離開了,芷菸逃也似地回到清輝閣,晚膳時分,又被傳去了九州清晏殿,來傳話的小太監說,是李玉李谙達讓他來請芷菸姑娘的。
掌事宮女入宮十餘年,也未曾有幸和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說上一句話,這下慌得什麽似的,一邊替芷菸整理衣裳、發髻,一邊暗暗思忖往日可有什麽對不住這位姑奶奶的地方,若是她飛上枝頭變鳳凰了,自己有沒有能說得上話的機會。
芷菸這回沒得磨蹭了,只能随那小太監快步去了。
李玉守在殿外,朝她點了點頭,替她推開門,并未先進去回話。
殿門在芷菸身後輕輕阖上,她腳步一頓,不知該進該退。
皇帝不知從哪裏現出身來,殿內的燈火仿佛倏然間亮了起來,芷菸方驚醒過來,忙跪下磕頭請安。
殿中央設了一方茶幾,紅炭銅爐,将春末微涼的夜,烘得暖意融融。
皇帝着石青色靈仙祝壽紋常服,系明黃腰帶,右手持書,左手支頤,好整以暇地坐在茶幾旁,眼睛在書上,眼神卻乜着伏在地上的人。
上頭不說話,芷菸只好跪着,心裏七上八下的,不覺便做了最壞的打算——抗旨,她是萬萬不敢的。
“怡親王說過,你烹茶的手藝極好。”皇帝的語調平平,聽不出喜怒。
芷菸道:“皇上謬贊,奴才不敢。”
皇帝譏诮道:“你還是這副樣子,你除了‘奴才不敢’還會說什麽?太後身邊的鹦哥都比你話多!”
芷菸不知如何應對,只得答了句入宮時教習姑姑教過的“萬用金句”——奴才謹記皇上教誨。
刀俎與魚肉,何來教誨?
皇帝反倒笑了,叫芷菸起來為他泡茶。
茶是雲南進貢的熟普洱,湯如琥珀,有一股獨特的梅子香氣。
芷菸想到,弘曉也愛在飯後喝這茶解膩,她和表哥都有些喝不慣發酵過的黴味,他們更偏愛龍井、碧螺春一類味道清冽的茶。幼時她是風滌亭“不請自來”的常客,亭中常備她最喜歡的茶,如今想來,弘曉一直便是有心人。
皇帝将品茗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又将杯向她推了推,芷菸忙又為他斟滿。漢人講“酒滿茶半”,滿人卻不甚在意這些,那晃晃悠悠的茶湯,此時一如她搖搖欲墜的心,她不知皇帝此時傳她來想做什麽,但她知道,皇帝身邊絕不缺侍茶的宮女。
滾燙的水沖進蓋碗,芷菸才拿起來正要出湯,皇帝似是漫不經心地道:“怡親王上月大婚了,聽聞你舅父府上正值添丁之喜,怡王與曹府有世交之誼,如今同喜同賀,可謂緣分匪淺啊。”
蓋碗從指間滑脫,在茶臺上打了幾個轉,穩穩停住。半碗水灑在芷菸手上,她像不知痛似的,先是道“奴才知罪,請皇上恕罪”,後是将殘茶收拾了,又換上新茶。
皇帝卻是怔住了,目光釘在芷菸霎時通紅,繼而眼見着鼓起水泡的手背上,半晌,方朝殿外高聲道:“李玉!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