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回
第二十四回
九州清晏殿這一遭,讓芷菸成了“出頭鳥”,清輝閣的掌事宮女先是旁敲側擊地打聽那日她為何回來得晚了,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便開始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找些無中生有的茬,芷菸全都咬牙忍了,她生如浮萍,寄人籬下也好,選秀入宮也罷,從未由她做主,這些零碎委屈,又有什麽受不了的?未準哪日她又飄去了別處,離開這裏,便清淨了。
世事果然難料,芷菸非但未離開清輝閣,還升了掌事,原先的掌事宮女被貶去了辛者庫,據那些趕着來巴結芷菸的宮女們講,是李玉公公親自辦的差事,兩臂捆着、口中塞了抹布,連拖帶拽地弄出了清輝閣。
芷菸未曾得見,那日她歇病,燒得渾渾噩噩,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弘曉的臉,她朝他跑過去,問他去歲得的是什麽病?如今可好些了?問他不是讓她凡事不必挂懷,只需信他的嗎?怎的仍是落了今日這步田地?
芷菸問了許多,弘曉卻只是笑而不語,輪廓漸漸淡了下去,最終消失不見。
芷菸驚醒,渾身出透了汗,連褥子都洇出一個人形來。
又歇了一天,早起去當值,便被告知提了掌事宮女,也是李玉公公親自來宣的,李玉公公還特意囑咐不許攪擾林姑姑休養,還點了一個才進來的叫桂枝的小宮女伺候林姑姑。
芷菸後來才知道,桂枝原不叫桂枝,是李玉給改的名字,問她為什麽改,她也說不清楚。待到早桂開了,偶從樹下經過,芷菸方想起一年前她因何來了圓明園,想起那日見的人、說的話、經的事……
只一年罷了,卻如隔世。
她又記挂起弘曉的病,不知同誰能探問幾句?
夏秋交際,弘曉又病了。
芷菸自然是事後才知道的,清輝閣的差事不重,卻同在禦前一樣,容不得半點馬虎——她人不在禦前,可她侍候的物件每一樣都可能送達禦前,她須時時如履薄冰。
這便是皇帝的高明之處,可他這份高明大可不必用在她身上,芷菸想。
可她未曾想到,饒是處處小心,她還是像她侍候的那些物件一樣,逃不出皇帝的股掌。
萬壽節緊鄰八月節,芷菸進宮數年,早已習慣了那喧天徹底的排場,只是每逢八月十三到十五這三日,皇帝會給宮人們額外一份賞銀,從前是由掌事太監、掌事宮女分配,如今到她掌事了,她卻于金銀這上面無甚興趣,只象征性地拿了幾錢,餘下的告訴桂枝按入宮早晚分到人頭。
桂枝話不多,年紀不大,做事卻很妥帖,芷菸放心将瑣事交予她,卻從不敢與她過分親近,“桂枝”二字如一柄小錘,時刻敲打着她的心。桂枝倒像是個心思單純的人,只當是林姑姑為人淡泊罷了。
芷菸有些羨慕,自林家遭變,她便失去了可以心思單純的資格。
剛吩咐完桂枝,便有小太監來傳,李谙達請林姑姑去幫忙,中秋夜宴,禦前一時倒忙不開。
芷菸邊應着邊起身朝鏡子裏瞥了一眼,見衣鬓整齊,便随那小太監去了。心裏卻想:怎的又是這套說辭?皇帝還要在圓明園呆上多少時日才肯回去?轉念又想,是自己不知輕重了,這園子又不是她的。
穿廊過院,便來到了九州清晏,看到殿前着甲執戟的侍衛,芷菸想起那年她只身闖園找弘曉幫忙找大夫給舅父醫病,真真是豎子無知,無知無畏了。恍神間,看見李玉從側殿出來,不等她見禮,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跟他過去。芷菸便跟着李玉,輕手輕腳地走進偏殿,停在一扇巨大的蘇繡屏風後面,仔細一聽,屏風那頭竟傳來兩個熟悉的聲音——
“王爺還年輕,這病還是盡早根治了好。”是皇帝的聲音。
“是,勞聖上挂懷,臣有罪。”是……弘曉的聲音!
芷菸不由得屏住呼吸,雙手在袖管裏攥成了拳。弘曉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如常,但吸氣聲弱、呼氣聲重,說話間夾着止不住的咳嗽……他究竟得了什麽病啊?那樣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一個人,如何就被磋磨成這樣?
蘇繡薄如蟬翼,芷菸窮目而視,卻也無法将弘曉的形容看清半分。
芷菸未覺眼淚掉下來,是李玉用拂塵敲了敲她的手臂,她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趕忙擦了擦臉,平複心神,又朝李玉無聲地福了福,她明白李玉有心,也明白禦前失儀是大不敬。
收回思緒,便又聽見他二人談起理藩院的事情,皇帝有問,弘曉有答,事事理得明白、說得詳盡,皇帝連連贊許,說将理藩院交給怡親王,真是“甚慰朕心”。後來不知怎的,皇帝就問到了子嗣上去,言下對弘曉多有敲打,對李佳氏似有不滿。弘曉卻在言語間頗為回護李佳氏,只說是自己久在病中,這才在子嗣上耽擱了,“有負聖意”雲雲。
此後又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弘曉告退,皇帝準他攜李佳氏先行回府,不必出席宮宴了。
耳聽得弘曉告退,李玉便又引着芷菸來到後殿,将一個錦盒交到她手裏,說:“這是方才萬歲爺賞賜怡親王的燕窩,我一時忘了,你趕緊給王爺送去吧。”芷菸聽出他話中含義,不覺感激萬分,也來不及道謝,接了錦盒疾步往外走。
芷菸在殿後碼頭處追上了弘曉。她懷抱錦盒,他颀身玉立,傍晚秋風乍起,湖心微波蕩漾,一艘畫舫系在棧道盡頭。芷菸覺得,這像極了一個畫面——
“此情此景,竟像是你要同我私奔似的。”弘曉笑道。
芷菸也笑,笑着落下淚來。
弘曉不由得上前兩步,卻在三尺外駐了腳,手似要向前伸,又收住了,在半空停了片刻,指尖微顫。“別哭了,我沒事。”他知她所思所想,知她悲從何來。
“王爺……”芷菸開口,只覺喉間哽塞,勉強擠出幾個字:“務必保重……”便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是止不住地流淚。
弘曉鄭重地點頭,提高聲音說道:“有勞姑姑,臣謝陛下隆恩!”
芷菸恍然驚醒,将錦盒恭恭敬敬地交到弘曉手裏,又福了福身。
“回去吧,我看着你走。”弘曉的聲音複又低婉下來,如絮絮耳語,與目光一般輕柔。
芷菸不敢再流連,只得從這畫面中抽身,經此一別,不知幾時再見,隔絕他們的似乎并非黃瓦紅牆,似有什麽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如那蘇繡屏風一般輕薄,卻堅韌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