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

有清以來,帝王一奉孝道,二重民生,三便是崇信佛教。乾隆帝也不例外,居于圓明園,早起先乘船至慈雲普護禮佛,後用早膳,再去勤政殿聽奏議政。

九月初,芷菸從清輝閣調至慈雲普護,在歡喜佛場殿內侍奉香燭。歡喜佛主男女歡好、子嗣延綿,常有妃嫔前來禮佛,是以近前侍候帝妃的宮女太監不多,芷菸在此掌事,要管的人少了,操心的事卻多了,她素性謹小慎微,近來多在待人接物上留心着意。娘娘們都是恪守禮制的人,絕不會動辄為難一個奴才,但難保奴才不為難奴才,任誰在自家主子跟前吹一縷妖風,都夠人喝上一壺的。

芷菸的月銀,除了零碎賞了自己身邊的人,便是打點那些說得上話的宮女太監,她知道銀子有多少好處。

這世上不乏東郭先生救下的狼和農夫焐熱的蛇,總還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和知恩圖報的人多些,是以林姑姑的口碑素好,鮮有不買賬的。

曹霑卻不知這些,他只當芷菸還是那個嬌嬌弱弱的小丫頭,長年來憂心不絕。

弘曉間或能聽到些內廷的消息,轉告曹霑,卻能看出後者将信将疑。弘曉太清楚曹霑的性子,也不着惱,還是常給他遞些話去,聊以寬心。

這些年來,李玉從弘曉處得到的,足以用來在乾清門內織一張龐大的人脈網,令他耳目通達,無所不及。

話能往外傳,也能往裏帶,是以芷菸斷斷續續地弄清了弘曉的病情,原是與先王一樣的症狀。好在皇帝上心,每隔幾日便派太醫院院使、院判親往請脈,酌情增減用藥,調理生息,将養得還算平穩。

皇帝讓弘曉好生養病,弘曉卻除了起不來床的幾日,未有一日不去衙門理事,勤勉絲毫不讓先王。

芷菸暗自感慨,表哥的細致與斟酌像極了舅舅,弘曉侍奉君王也與先賢王如出一轍。

宮牆相隔,但好歹有那麽游絲一線連着牆內與牆外,日子也就沒那麽難熬了。芷菸日夜在佛前禱告,弘曉不時往石驸馬大街的曹宅跑,卻不知有一人,忙碌更甚于他們——

孟巧兒近來頗為得意,盧氏的陪嫁丫鬟杏兒上月配了人,老仆曹安不久前病故,曹家上下能使喚的人本就不多,偏她伶俐,裏裏外外一把手,便自覺當上了半個家。曹霑去了幾趟人市,總不能遇見滿意的,如今全家都靠他的微薄俸祿度日,一毫一厘都需精打細算。盧氏與曹霑說過可以從盧府撥一兩個丫鬟小厮來應急,曹霑卻只是冷冷地回了句“不必勞煩岳丈”,盧氏便不再提了。

過了些日子,孟巧兒越發威風起來,在老爺大爺面前有多恭敬,在大奶奶面前就有多無禮。她兀自樹了兩路敵人——遠在天邊的林芷菸和怡親王福晉,近在眼前的盧氏芳菲。遠處的鞭長莫及,近處的且在病中,正是斬草除根的好時機。

是以端到盧氏房裏的飯不是鹹了就是淡了,藥湯子不是燙了就是涼了,床榻上今兒多一支針明兒灑一灘水,盧氏但凡多問一句,便能從孟巧兒處聽到十句夾槍帶棒的回怼,病中乏力,她便一味忍下。

直至是年曹頫壽辰,身為主母,盧氏不得不強撐病體內外操持。曹頫年邁,曹霑向來是不管事的,是以盧氏再倦怠,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從頭前準備,到正席開宴,再到一切收拾歸位,一遭下來,盧氏累得腰也直不起來。可直不起來也不能一直彎着,這道理是孟巧兒教她學會的。

某日才收到盧府家書,提及父親抱恙,盧氏偏也帶着病氣,不便回去探望,正心焦氣躁,孟巧兒照舊端進來的涼藥湯子便成了火藥引子。曹府上下誰也沒見過大奶奶生那麽大的氣,甚至摔了陪嫁的一架珊瑚屏,那珊瑚屏是大爺最喜歡的,大紅透亮,從新婚一直擺在碧紗櫥裏。大奶奶把孟巧兒好一頓數落,猶不解氣,直撲向碧紗櫥,将珊瑚屏高高舉起,摔了個面目全非。

——這是曹喜向大爺繪述的,彼時父子二人外出訪友,回府時一切如常,直到掌了燈,曹霑才覺出盧氏的異樣——沒像往常一樣病恹恹地歪着,而是坐在拔步床上做女紅,再一細看,才發現原先擺陳珊瑚屏的地方空了。

曹霑問道:“夫人今日覺得大好了?仿佛有些氣色了。”

盧氏不作聲,只專心于手上的繡活兒。

曹霑覺得無趣,卻又不得不再問:“怎的不見那架赤血珊瑚?夫人着人收起來了?

盧氏這才停下手,将繡繃子撂在床頭的匣子裏,淡淡道:“大爺不必尋了,珊瑚叫我摔碎了。”言罷,也不等曹霑反應,便喚小丫頭萍兒伺候歇息,盈翠、鵝黃的雙層紗幔,将二人隔得聞聲不見人。

曹霑讪讪地回到書房,曹喜端上一盞楓露茶來,回說老爺已經歇下了,這茶是早起夫人親手沏的,特特囑咐這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叫奴才們仔細着別當成陳茶給倒了。

曹喜是曹安的遠房侄兒,曹霑婚宴臨時幫忙照應,又回鄉種了一年地,嫌莊稼人苦,便投奔叔父來了。曹安素來盡心盡力,曹頫也不願駁了老忠仆的面子,便将曹喜收用做了曹霑的貼身小厮。曹喜機靈,但不如他叔父穩妥,曹安在世時沒少敲打這個侄兒,臨走還拉着手叮咛良久。

此刻,曹霑的心思不在茶上,端起喝了一口,只一味苦澀在其中,少了些香氣,也無甚回甘。他皺起眉頭,似是不經意地問:“我屋裏原先擱着的那架珊瑚屏呢?”

曹喜朝四周瞧了瞧,方貼進了些,壓低聲音,将白天的經過細述了一遍。

曹霑心底大驚,面上卻未露半分,只是聽着,默不作聲。他想不出盧氏發潑的樣子,也想不出孟巧兒那樣一個克己矜持的姑娘,能做出什麽惹惱盧氏的事情。

聽曹喜說完,曹霑問道:“巧兒現在何處?”

曹喜道:“聽姑娘們說,巧兒姑娘一直在屋子裏哭,傍晚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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