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
孟巧兒似是漫無目的地走着,卻不歇氣地來到了怡親王府大門前,假借曹家大爺派差的名頭,探出弘曉此時并不在府中。自中秋節後加任正白旗漢軍都統,弘曉忙碌更勝從前,只要不是腿疼得沾不了地,定要撐着去衙門理事的。
知道曹家與自家主子的關系,守門侍衛因問是否要通傳福晉。巧兒忙說不用,着慌地走了。
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被人攔住去路,方才回過神來,驚覺四野俱寂、天黑如墨,想是快出城了,周遭悄無一人。
不知是那三人先認出了她,還是她先認出了哈八爺,孟巧兒吓得連眼淚也止住了,雙手緊攥着衣襟,被迫得連連後退……
鼓打二更,弘曉方才回府,守門侍衛剛換了班,只說曹府派人來請過王爺,是誰為何全都略去。弘曉頭疼得厲害,也未細問。待到過些時日去找曹霑,方知孟巧兒不告而別了。
曹霑将幾日前孟巧兒同盧氏夫人的争執說與弘曉,弘曉問可派人找過?曹霑說曹喜出去找了,想她一個姑娘家也走不了多遠,卻是尋遍四九城全無音訊。
弘曉忽然想起可不就是他晚歸那日,便問:“夢阮,那日你可有遣她去請過我?”
曹霑懵然搖頭,聽弘曉說明原委才知,孟巧兒去過怡親王府。
弘曉嘆道:“孟姑娘是我送到府上來的,想必是去同我辭行的,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不巧那晚我與李玉飲酒,不曾見她一面。”
曹霑聽得“李玉”二字,心思便全聚到這上頭來,忙問:“李玉可有應承?”
弘曉笑道:“他自然是不願違拗他的主子,卻又舍不得京郊的礦,所謂‘人為財死’,他說此事雖險,卻也不難,只待聖駕回銮,便可……”
他二人謀事,不在話下。
臨近寒衣節,聖駕仍無返還之意,據聞皇後富察氏從旁勸解多次俱是徒勞,皇帝拂袖而去,全然不顧皇後體面和夫妻情義。
皇後只得從皇帝貼身的人裏探口風,可這些宮女太監莫不為李玉馬首是瞻,一問只說不敢擅度聖意,再問就是奴才該死,答得滴水不漏。
園子裏唯李玉一人心思透徹,許是比當事二人更為透徹——皇帝遲遲不走,卻既不召見也不往那頭去,是未分明人家的心意,恐再碰壁,傷了天子顏面;林姑娘素來謹言慎行,又通人情世故,從不招風樹敵,面聖時舉止得體、進退得當,實在是一把溫柔軟刀。
皇帝進一步,林姑娘便退一步,二人便這麽僵住了。
李玉只是納罕:以皇帝的心性,怎生受得如此委屈?
皇帝從未想得如此多,如此深,于此事上,他只是任性好勝罷了,只因這小女子拒他于千裏之外。
他從未有愛而不得、求而不得的,因為他是天下之主。
但他不能肆意妄為,也因他是天下之主。
若他不是天下之主,他有無數種手段可以得到林芷菸。
近日來每每思及此,皇帝便覺心煩氣躁,今日尤此,于是如往次般換上騎裝,風風火火地出門。李玉等急忙去拿禦用的馬具,快步跟上。
誰知只往百駿園方向走了幾步,皇帝便令禦轎回轉,直往碼頭去了。
李玉心道不妙,奈何飛不過湖去,只得暗禱林姑娘今日不當值。
慈雲普護,法雨長濟。
相比在禦前、在清輝閣,此處真真兒是一處清淨地。芷菸日日當值,為的是修心養性,捱過這無常歲月;收攬餘香,祝禱親人順遂平安。
今日海貴人來禮佛,芷菸和桂枝在殿內伺候,從背影看去,她身量不高、腰肢纖細,絲毫不着孕态。海貴人性情溫柔、待人和善,常來禮佛,來必素衣荊釵、不施脂粉,只帶随身宮女,端不似有的娘娘那般盛氣淩人、排場十足。
這編排的話是桂枝說的,芷菸聽了只是一笑,暗覺極有道理。
衆尼念了三遍《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收下海貴人親筆抄寫的三卷《地藏經》,便自覺退下。
碧雲扶海貴人起來,芷菸把剛點燃的三炷香奉上,海貴人持香禱告,口中念念有詞。
芷菸在旁侍立,隐隐聽得“龍體安□□産順利”雲雲,心想,上位者與下位者所祈所願并無二致,不過一個“安”字、一個“康”字,再妄加一個“順”字。功名利祿、恩寵位份者,皆身外物也。
想得出神,若非桂枝在她身後拽了一把,她恐要背上禦前失儀的大罪。
跪地磕頭的動作娴熟無比,卻只勉勉強強跟上了半句“萬福金安”,芷菸伏在地上,暗暗地呼了口氣。
好在有海貴人在,皇帝詢問她胎像可穩?今日飲食睡眠可好?如此雲雲。又讓海貴人陪他聽了會子經,添了香油,方才相攜着離去。
桂枝聽得衆人走遠了,小心地直起身,确認殿中只剩她二人,便重重地嘆了口氣,“皇上怎麽說來就來了,李谙達也不提前通傳一聲。”
芷菸覺得這姑娘傻得可愛,不禁笑道:“這是皇家園林,李谙達是管咱們的。”
桂枝心有餘悸似地摩挲着胸口,“虧得我不在禦前當值,要不就算不出錯被賜死,也得被皇上那氣勢吓死。”
這話讓芷菸想起了初到禦前時,皇帝曾問她是否怕他,她說“敬畏天威”,可她心裏實則是說不上怕與不怕的,若要牽連旁人,她自然是怕的,若只禍及她一人,她又有何懼?
這條命,從來不是她的,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生無栖身之所,死無魂歸之處。
桂枝正要扶芷菸起來,擡頭就見皇帝一腳踏入殿門,身後只随李玉一人,慌得一撒手,複又跪地磕頭,口道請安。
芷菸被撂了一個趔趄,狼狽爬起,急忙跪地叩首,又道“萬福金安”。
李玉皺了皺眉頭,心道“阿彌陀佛”。
皇帝卻從容,不曾來過似的,雙手合于胸前,繞佛像一周,又在佛前站了片刻,才喚了聲“李玉”,微微點了下頭,李玉會意,揮手叫走桂枝。
這些芷菸不曾看見,可她仔細辨別着殿內的聲音,一顆心,沉了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