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胭葉小秋

胭葉小秋

接上文。

月上中天,天上正是華漢霞莊一色高。

有菌樓小室,室中張帏如雲,帏上懸犀以鎮;帏內雖卧謝女檀郎,只卻無昵昵兒女語。

其中人各自分擁畫衾羅被。

舜神張臂而馳卧--這年她已是二十一歲有半,桃李華年。

樓外小院,正檢點酸秋,不知秋幾許。

不知何人何處吹鳳簫,一片簫聲。

舜神移身,似支臂欲起,或許秋時天氣過冷,她輕地瑟顫了一霎,不為人察。

于是将那被衾擁得愈緊,而後披輕裾而加羽氅,雙踏雲履,她起。

很輕,幾無雜音。

她走到室前,小窗之左,鏡臺旁。

心中是靜的,身出東南巨姓,父親以吏部侍郎之位,乞骸榮休,母親更是一時綠媛,掃眉之才流聞浙地;如今,她是士家婦,良人新科及第,正待擇時,舉家遷于任地。

似乎,一切都無不完。

她沒有理由不欣然一足。

可是她呢,她沒有活成自己,她所期求的、那一個“我”。

巨門豪女,工詩,有回文之才;通樂,擅理弦調瑟。婚适沈家長郎,正是潘郎堪偶蕊宮娥。

--桃李也解嫁東風,山誓後,可憐是,無語各凝噎。

她惡她的枕衾伴,惡他谀權媚勢,如此數宗。

流光幾抛人,已無當時知己人,與她詩詞酬、語殷勤。

如今懷抱,如何?稱她心靜,不如稱她心死。

再如何,不過這般,玳瑁梁底,郁金堂間,霎然便是一生。

深巷裏迢遞傳來的那幾編鳳簫,逐漸地,斷絕了。

又忽爾響起笙琶的雅音,其中不過數頃之歇。

渾不是脆管急絲、萬家競喧的攘鬧,那聲音自始向暮,都不過是數人一器而已。

因此,即使相去略遠,那聲音仍然是極清晰的。

--也囊括了,那笙琶斷續間,女藝和伎家那和樂相啭的幾弄燕簧。

近了,近了,她啓牖而推戶,入耳正是那調薄幸。

是她的豆蔻女兒時,天真未謝是青春。

她翕唇,輕哦那早已爛熟的詞律,似乎猶嫌不足,她出室,霎而又抱筝而坐外廊,一曲薄幸,誰把钿筝移柱、相促?

室中人猶未醒,廊外侍人亦酣一夢,她雙手動,十筍輕撥間,不覺時移。

未幾,随着弦柱一歇,街上伎人歌動梁塵的亢音,畢竟一止。

她起身提袂,雙袖輕拂過,那一把钿筝。

有約臂雙環,輕叮,如風動。

大韶雖雅,但唯,一人,郁金堂裏秋解賞。

凝睇久,轉睐。她終未入帏與他同卧,而只是往書廬中就眠,椅袱上一夜紗窗穩睡。二分明月,天下江南,在浪蹙微銀的月色中,漸地,鬓雲偏。

數日後,沈府設筵,為賀莺喬之喜。

張舜神坐鏡臺旁,把釵,無勞侍人自梳掃。

帶绾同心,有釵符金勝,各分數股相橫,或方或圓,其态可愛。

額開寶靥,收十尖。鬓叢之上,多修飾。

她起身,而後推戶出。

第一番,以沈郎新婦之謂,即席。她是有不願的。

--她應該是張家女郎,以張舜神的氏與名,談笑從己,自然,席聚之中無必佯态。都是绮年正好的女兒,縱以詩賦相論,有批風抹月之谑,高襟雅抱,亦無不可。

可如今,她是沈府新人,可以給她以榮輝和贊可的,只有她作為新婦的溫謙和馴,而不是她完整的風格和志操。

--雖倚一身柳絮高才,可恨不為時人賞。

她淡哂,那笑容分明是很溫和的一抹,卻又不是自然;細詳,它是澀難的,以人一種無力之感。

憑欄不久,被遣出尚未一頃的侍人終于拔簾入內,引她迤然下畫樓。裙帛上單拖一條淡紅帔,竭氣做出端方韶好的欣态,她走得極慢。

一頃,至堂間;又數刻,至筵中。

有畫屏一展,間錦步障。有燈,疏螢虛度,濃地攢出點點光,照人極清,無晦朔變化;其時團氛而聚氣,正吐焚蘭之尤香。

男女客席以此為界。

今日,自夕竟,向天晦,她将獨一人以待衆女客。

以沈府婦的名。

一枕黑甜。

大抵筵中多飲,此時夢中人事漸遠,五感卻不是朦朦然,她不能張目翕唇,卻可以聽、感:

半身欹坐在山枕邊,杜臯語寫殷憂:“女郎不該的,若是在張府作女兒時,言行天真,本來并無不可……可憐如今,不知傳出去又是何語。”

未栉發絲的下垂,隐約可以一感。她距她不過數尺。

究竟,究竟是何事呢?

她竭力想,滞思蹇神。從混沌中篩出一線清,酒酡後的昏漲下,她終于撥氛見日。

原來如此。

--雅集萃英,其中嘉客各述雅藝。一番弦絲音過,又臺上按樂成律。

是笙麽,是琶麽?抑或筝的哀玉之響?那樂聲忽爾一爽,入耳,锵金叮環。

韶樂由此可愛。

樂聲的走勢,實不是嘈切一詞即可以蔽的,其走脈之妙,可以寓于雨勢--天上先有層氛,而後起雨水;白虹抹電的形是它的起,雷走乖龍後,一定以異籁一收前興。

畢竟弦收指頓,筝人起。

樂雅,可以抱宮咀商。

闌珊。幾編韶樂,在滿席凝聽的靜中,終于完結。

--然而其實并未,在純只是笙琶筝瑟的清音下,臺間一把筝人忽爾起身,在衆藝的圍擁下,她走至臺榭的中央。

非舞,并無柘袖所需的钿胯花腰;非樂,韶樂已成數部,如今已是完歇。

她坐踞于胡凳上,不得片頃,兀自是開齒翕唇,迸句句佳籁。

她先唱一闕先朝後主所流今的中令,一曲罷,又開檀囗,這番可憐無人識:(原創非首發,見作話。)

陽風媒春在小戶,一時畫院,社燕雙來去。

郁金堂裏春解舞,搖金猶作折腰步。

最是哦春容易處,詩狂再理,卻裁唾玑句。

詩成翻疑春已誤,年年好意相辜負。

“這是甚詞?有否流傳,或帏中雅作?先時好似未嘗得聽。”

有女客以纨障面,隔着一柄圓扇,她輕疑。

舜神轉首,先向那人,原是啓唇欲言。

不知為何,她急地又一轉身,延首、向臺前。

她記起來了。

雖然搜索枯腸、不得憶,可這闕詞的風格,分明是很熟悉的。

那還能有何呢?她所有過詞作往媒的人,其實不多;而其中凡互道相熟之流,總不過那幾人。而已。

提幅引裾,有一霎的時間,她想起身。

是她麽?

一切從此再而朦朦然,所有的浩鬧都銷弭,銷弭在另一重的浩鬧裏--記憶開始倒溯,六載的流光抛人漸遠後,它終于委頓于那一日、那一時。

已過虐暑,清秋将在。十五歲的張舜神憑身欄上,一身是蹙金結绮的好章繡。她以手弄箋,那是一疏長窄的灑金點紅箋,無疑是她的來書。

十三月之久的雁素往來,已然足使她與她共道知己:到底是仿佛的年歲,身份無辨、姓氏難通,都是不妨礙的。

于是自然而然地,作為別勝舜神的閨英闱秀,她開始以妹視稱舜神,也開始,與她殷勤共語,或言詩詞機關之處,至于酣然一飽;或論時騷新作,批抹有之,賞述亦在,可以每一欣陶。

此番,她從意象處論制詩,別有特趣。

……

“社燕、郁金堂、金玳梁,舉此之類。原來之所以熟悉,是她一向便曾提過呢。”

仰首、側身,她好似聽到自己的口中,句句迸語。是無可遏抑的,她慘而成笑,恍聽得極溫柔的一聲,有暄和之意。

又驟地,語聲不再爽暢,她語失和溫,亦锵亦零:“是的呢,倘這些尚可以算作緣巧,那搖金呢?是她同我說,維春之令,天高日和,有搖光萬裏,楊柳搖線,可以稱搖金。也是她和我欣語,楊柳弱腰,不勝風力,有舞者折腰之态,其實可愛。這些意象皆出天然,前無古賢。”

此後便是模糊,記憶兀自冗長着,剪不斷、理還亂。

移時,或許酒力已殘,先時斷續不久的記憶,終于有清明之勢。她合目不睜,只是竭力于思想。

事情的形廓清晰起,不再微茫。

她從記憶中窺。終于,在記憶極蠻僻的一囿,她記起了醉後的所有。

杜臯勸她放下過往天真,然而不能。于是争執。

一段冗長的黑後,一時萬象清明。杜臯的神貌逐漸開朗起來,工筆勒摹,是她細至纖毫的形容;賦彩點色後,她的精神開始生動。

萦損柔腸,正人把傷心,她委頓而坐。個中之事,似懷委曲。

啪的音高,舜神擡掌,原本欲掴杜臯。可并未,猶疑後,那一掌畢竟是落下了,重地,擊上去,濁音。卻是在她蒼慘的腮邊,輕而緩地、浮出一片彤雲。滞重的顏色,直燒入她的鬓鴉。

杜臯怔而一笑,她趁舜神虛力,掣起她一只手,細而有鋒的指管,無力地垂,這時雖被引覆于頰邊,亦不見一緊。

她說:“女郎何必。若論錯呢,也是我的錯;不過是這一張臉,掴便掴了,因果而已。”

是風枯雪涸的聲音,狂而驟,亂而緊。

舜神翕唇,似欲語還無語,可是分明已有回應,她微仰頸,有企步望霄的神态。

“十五歲那年,我與她相識,分明情至篤契,又為何,她忽絕書信,以決絕示我,其中甚乎亳無萦曲?”

“她遺我釵鳳,雙合鴛股單朱翹;後,我贈她圓扇,題詞其上,正賦池鴛。我與她本稱歡洽。”

“可是自茲以後,我們音書隔絕,春秋已六。”

“是為何呢?總會有緣可咎吧。我先時尚不洞明,如今,只是有關她的一句詢問,慨詞風之相類。你竟也不肯我說麽?”

“我以為你是樂成和好的紅娘,助個莺莺,傳消息--”

“可你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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