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浮
沉浮
其實司馬師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堅強,我那表舅皇帝曹叡有意打壓司馬氏,讓他始終不得入仕,他空有一身抱負,卻只能在家裏獨自煎熬這段黑暗的日子,所謂黎明,似乎永遠都不會降臨。
所幸他遇到了我,無論怎樣,我都會陪在他身邊,白日裏無非是清談練劍,夜裏喝些小酒,聊訴衷腸,情到深處會忍不住落淚,他把這些心事憋的太久了。
可男兒的志向又怎能止于此?
他要的不是安穩和富貴,而是施展抱負,縱橫四海,現在的日子于他而言就像雄鷹困在囚籠中,滄海碧天看似觸手可得,其實遙不可及……
那天晚上,我和他并肩坐在家裏的臺階上看星河,夜風吹過,他解開鬥篷披在我肩上,又将我攬得更緊了些。
“媛容,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你一定會喜歡。”他貼着我的臉頰,溫柔地笑。
接着他喚人擡上來一架古琴,我見了不免一驚,用手輕輕拂弄了幾下,音色渾厚空靈,悠遠綿長,随手撥弄兩下都很好聽,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這麽名貴的東西。
“這琴……來路不淺吧。”
“你喜不喜歡?”
“喜歡……”我喉嚨有些澀,摸着琴弦的手也軟了下來,低聲道:“這是不是鐘太傅家的琴,你去求他了?”
司馬師一愣,明亮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一臉無辜狀,問:“你如何得知?莫不是這琴上寫了鐘繇的名了?”
說着他就要把琴翻過來看看,我及時攔住了他,解釋道:“誰家好人還在琴上刻名?我是聽出來的,這麽好的音色,說是禦用的琴也不足為過。洛陽城內撫琴的風雅之士不少,我也曾領略過一二,皆不如此琴,想來定然是鐘太傅家裏才能有的。”
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垂下眼眸,道:“我總覺得有愧于你。自你在成親那日剪斷了琴弦,便再沒有撫過琴。從前我去夏侯府時總能聽見媛容的琴聲,想來娶回家後也能日日聽瑤琴佳音,不曾想……”
他沒說下去,耷拉着腦袋,為難地抿了抿唇。
我放下手中的琴,在他的側臉上蜻蜓點水地一吻,認真地看着他,“子元,琴是我剪的,你何必自困自擾呢?鐘太傅清高,這琴你求了很久吧。”
“嗯,半年有餘。”
“最後他是如何應允的呢?”
司馬師遲疑了一瞬,然後眼裏的光一點點暗去,“我答應教他家的小兒子練劍識字,他說我一介賦閑之人,除了在家伺候父親,只配做一些教書的活計。”
欺人太甚!
不僅鐘太傅如此,朝廷裏的人大都趨炎附勢,見他無功無祿,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冷嘲熱諷,惡語傷人,挖苦侮辱。
“子元。”我壓抑着近乎沸騰的情緒,“從今以後不要為任何人折腰,哪怕是我。如今他們輕視你,挖苦你,給你設絆子,日後你定要百般讨回來,把他們都踩在腳下。”
這時,夜風吹了起來,卷起天上層疊的雲,遮擋住半壁星河。
我們依偎在一起,誰都不說話,任心中酸澀的情緒靜靜流淌,然後在彼此的溫存中慢慢撫平了心緒,北風又起,雲開月明。
翌年冬,我與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的女孩,水亮亮的眼睛極像他,他歡喜的不得了。
我疲憊地躺在榻上,輕輕撫摸着女兒熟睡的臉頰,嘆道:“若頭胎是個男孩,子元會不會更高興?”
他滿臉幸福地抱着女兒,一口回絕了我的擔憂,“那又如何,十個兒子也比不上我與媛容的情意重要,這孩子長得既像你又像我,真有趣。”
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看着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抱着自己心愛的小女兒愛不釋手,只想讓時光停留在這一刻,永遠都不要走。
“希望她将來能像媛容一樣美麗,那就叫——阿姣。”
那年短暫的冬天是我人生中最難忘又美好的年華,白茫茫的天地間,只有我與他,還有剛出生的女兒,司馬姣。
後來的幾年裏,我們又生了幾個孩子,算上阿姣,一共五個女兒。
一連生出五個千金這種事在洛陽城倒也新鮮,總有人有意無意地向司馬師提起納小妾的事情,還好他意志堅定,總是一再推讓,實在有推脫不開的,就先假裝答應,然後再把人放走。
直到景初二年,曹叡病重,放寬了對浮華案名士入仕的限制,郁郁不得志十年的他終于如願以償踏上了仕途,擔任散騎常侍的官職。
這十年,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如何吃了那些苦,被玩權弄勢的人操縱在股掌之中,一日複一日地伺機等待,終于迎來了崛起的機會。
即使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磨砺也好,刁難也好,他的脊梁不曾彎下過一次,那雙洋溢着星辰大海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澈。
我為他感到高興,真的。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僅八歲的曹芳繼位後要倚仗司馬懿和曹爽的權勢,二位權臣在朝堂裏的鬥争暗潮洶湧,看似互相禮讓,實則處處緊逼,爾虞我詐。
可那大将軍曹爽乃是我的表哥,我也算半個曹家人,處在司馬師之妻的位置上,未免有些尴尬。
好在子元每日下朝回家都不與我提起朝堂裏的事,我們照常花前月下飲酒對劍,也常夜裏相擁而眠,照顧女兒時弄得一塌糊塗,手忙腳亂,卻樂此不疲。
直到那天,曹爽的妻給我下了一封帖子,特邀我明日去家裏做客,還親切地叫我媛容表妹,時不時提起新生的小外甥女。
彼時司馬師正在院子裏練劍,聽我念出信的內容時已經有些心神不寧,我主動詢問他的意見:“你說我要不要去?”
“想去便去,不去也罷。”他幹淨利落地收起劍,立在庭院中央如同一只孤傲絕俗的鶴,又如亭亭玉立的雪松。
我知道他有些為難,誰讓我是曹爽的表妹呢,是他最忌憚的人的表妹,如今成日睡在他枕邊,叫他豈能不為難?
夜裏,他很晚才上床睡覺,冰涼的身軀伸進被褥裏,硬是把我涼醒了。
我不悅地“嘶”了一聲,那滿身冰涼的人卻把我牢牢束縛在懷裏,不斷摩挲着我的脖頸,乞求似的說道:“媛容,別離開我。”
他的手那麽冷,仿佛寒冬臘月裏房檐下的冰淩,浸透着一整個冬天的寒意。
我握着他的手,逐漸消融他眉目間塵封的冰雪,擡眸間我看見一雙美目直勾勾地凝視着我,是什麽樣的一種眼神,有眷戀,有不舍,還有隐忍的愛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