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鸩酒
鸩酒
第一天我委婉推拒了那封帖子,還以為能永遠斷了與曹家的瓜葛,結果第二天又寄來了一封,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直到最後,曹爽親自提筆邀請我去做客,再拒絕就是駁了大将軍的顏面。
我将那一摞書信都堆積在桌上,深深嘆了口氣。
“去吧。”他單膝跪在我面前,為我整理淩亂的衣領,面色沉靜地看着我,只是眼裏的憂傷仍不能遮掩,他分明是不想讓我去的。
幼時我也曾去過表哥的府邸,只是未見得有如今之繁華奢靡,放眼望去數不盡的亭臺樓閣,靡靡之音不絕于耳,美女如雲,争奇鬥豔,珍奇珠寶如落花般零落在地,迷得人眼花缭亂。
表嫂将我帶進一間屋子,關上門,便與外面的歌舞升平隔絕開來。
她像長輩給我諄諄教導,與我敞開心扉地交談,最後卻話鋒一轉,說起夏侯家和曹家的命運密不可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假裝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只是禮貌地微笑,她拉住我的手,毫不隐藏地說:“司馬師為人隐忍堅強,來日定成禍患,你是他最親近的人,想除掉他最為容易。”
我的呼吸一滞,笑容也凝固在臉上,僵硬地抽出被她夾緊的手,一字一頓道:“他是我的丈夫。”
表嫂已經急不可耐,聽不得我再猶豫辯解,按着我的肩膀開始洗腦:“那又如何,除掉他之後就只剩我們一家獨大了,洛陽城裏什麽樣的夫婿找不到?”
我只想趕快離開這裏,與他們的陰謀劃清界限,一幹二淨。
“夏侯徽,你若是不應,便是對曹家和夏侯家的不忠!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和母親麽?”
父母的離世再一次觸動了我心中竭力壓制的那根刺,我哭着叫嚷道:“縱然是父母在世也不會應允我親手殺掉夫婿!”
表嫂一再地安慰我,又哄又騙,最後将一包粉末塞進我的手中,說:“媛容是個聰明的姑娘,表嫂相信你,不會愧對夏侯氏的榮光。”
一路上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馬車裏,掀開帷幕簾,望着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們,在落日的餘晖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歸途。
若是尋常布衣,該有多好。
若是一輩子無功無祿,該有多好。
不,他的野心和抱負根本不止于此,怎甘願做匹夫了了一生?
我更希望,我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夠施展淩雲之志,手執彎弓,身披戰甲,縱橫沙場,問鼎中原……而不是永遠賦閑在家,吟詩弄畫,飲酒喝茶。
你明白該怎麽做嗎?
夏侯徽。
他站在家門口不知等了我多久,溫柔地将我扶下馬車,問我一路上可曾颠簸,曹家人的款待是否貼己,有沒有想他,有沒有想阿姣。
心疲力竭的我一句都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說:“我想喝點酒,你在小桌那裏等我。”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微微顫抖,不過即刻便斂去了,點頭道:“好,我等你。”
只是一個尋常的夜晚,花窗半啓,樹影斑駁,清冷的月光傾瀉而下,照亮了酒杯中倒映的人影,浮光掠動,酒香滿袖。
我們相對而坐,彼此沉默。
“子元,聽說有個姓吳的人把他妹妹介紹給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和我有什麽關系?”他冷冷地說,柔和的目光也漸漸黯淡下來。
我只覺得鼻尖酸澀,強擠出一個微笑,端起酒杯,道:“喝下這杯酒,我們來世還做夫妻,好不好?”
我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遲疑,卻并沒有太多震驚,凄然一笑,将杯中酒一仰而盡,道:“死在媛容手裏,我認了。”
只剩下月光照在我們身上,萬籁俱寂,夜色如水。
眼眶中搖搖欲墜的淚珠滴進了酒杯裏,我凝視着水中倒映的自己,只怕來世變了一副樣子,你又不認得了。
酒杯落地,我阖上眼眸,輕輕倒進他的懷裏,留戀着他的溫度。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為什麽明知有毒還願意喝?”滾燙的淚愈流愈多,順着發絲的縫隙淌下去,打濕了他的大片衣服。
他似乎察覺出了不對,驚恐地抓緊了我,聲音顫抖到失去節律,“媛容……媛容,你……”
“娶個好人家的姑娘,等來日做了大将軍,不能沒有兒子。”
“再抱我一次吧,子元。”
他泣不成聲,經營了多年的堅強與僞裝終于在這一刻徹底崩塌,“我不想要來世,只想和你此生珍重,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子元,收複這亂世的人,必然會是你。”
我再也無法說話,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裏,思緒飄忽間,仿佛回到了那一年,我在洛陽城外走失,以為永遠回不去家了,夕陽下,少年背着光朝我走來,我不争氣地撲進他的懷裏。
“司馬師!”
“好媛容,吃個桃花糕,不生氣。”
“不許叫我媛容。”
“媛容媛容媛容……”
我淡淡地笑,輕手拭幹他臉上的淚,望着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睛,模糊了視線,沉沉睡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