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贊美偉大烏托邦
贊美偉大烏托邦
當我們每天浸泡在各種美麗、光鮮、快樂的信息海洋裏的時候,誰願意再主動去看世界的黑暗和痛苦?——赫胥黎。
烏托邦是極端平衡完美的社會,無論運轉多少年,其完美都不會被打破,如同0+0,當所有危害都被排除,當所有風險都是最低,當人們永遠處于幸福的海洋中時,烏托邦就會永遠的存在。
“每個人都在合适的位置上,每個人都很幸福。”優雅的金發女子朝着鏡頭微笑敘述,她的聲音很柔和,沒有任何攻擊性。但當鏡頭關閉時,她臉上那種美麗高雅的笑容立刻消失。
她的嘴角抿着,将手中的新聞稿扔在桌面上。
“我真是不想再念這種東西了,難道我們就沒有什麽新的東西可以報道了嗎?”麗潔在這裏工作了五年,五年來除了歌功頌德就只能報道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她總想搞一個大新聞,可是寫好的稿子總被駁回,不利于烏托邦的言論是不允許被播出的,這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我知道你怨念深重,但這也沒辦法,誰讓你不是管理者,你無權改變十三法典。法典第三條,不實的謊言會帶來傷害,真實的悲劇會令人民陷入惶恐與痛苦中。需要我把這句刻在你桌子上嗎?”法典意思就是,民衆是膽小而容易受驚的,真實的痛苦不需要被他們知曉。
殺嬰罪無疑是烏托邦內最嚴重罪行之一,乃至于堕胎、拒絕參與生育,都是極為嚴重的罪行,這些都寫在十三法典之上。
而十三法典,乃是烏托邦的人從出生開始便要銘記的真理,淩駕于法律之上,獨立于人權之外。
法典第一條,新生命必得尊重。
躺在手術臺的女子已經三十四歲,早就超過了最佳生育年齡,花白的頭發被剃掉一塊,露出頭頂處的神經接駁器,兩根粗糙的紅藍電極延伸進去,接入那塊被稱為端極的神經接口,關閉端極,偉大烏托邦無微不至的關懷才會暫時停止。
“我數十個數,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穿着白色防護服的女醫生溫柔的撫摸着中年女子的臉龐,安撫她的情緒。
電流緩慢的通過接駁器,使女子的腦域瞬間陷入了空白,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
一些久遠的記憶開始浮現,讓她覺得好像回到了七年前,她生育第三個孩子,即最後一個孩子的那一天。
記憶中,歡樂的泡沫與香氣漂浮在醫院的産房內,所有的孕婦們臉上都帶着那種愉快的表情,她們愛撫着肚子,為裏面即将出生的孩子而高興。
為烏托邦繁育後代,是為最光榮也偉大的,她們的名字都該被永遠銘記,偉大的母親。
整個社會的基石,會得到最優渥的待遇,精美可口的食物被送到她們面前,舒緩的音樂與娛樂項目也必不可少,醫護人員的定期檢查與關懷更是不可或缺。
盡管她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關心這一點。
“我能留下這個孩子嗎?我已經申請三次了。”年輕的女人追問着醫生。
“上面還沒有批複,但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大。像你這樣貢獻巨大的女性,應該獲得這樣的權利。”醫生帶着氧氣面罩的臉看不出表情,但女人能想象到,他必然在微笑。
烏托邦的新生兒都會得到最好的照顧,而她們這些平民不會有這樣的條件,為了确保孩子們的健康成長,他們被集中管理。
女人參觀過育兒所,比她鴿子籠一樣的房子好太多了,寬敞明亮又現代化,食物、教育的優質自不必說,受到的輻射度也極低,他們會比上一代人更健康更聰明也更強壯。
沒有母親不想為孩子謀劃一個美好的未來,她的第一個孩子随即被她送給了偉大的烏托邦,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
一般的烏托邦女性都會至少生育兩個孩子,以維持烏托邦人口的平衡,因此她響應烏托邦號召,生育了第二個孩子。
孩子的身體非常差,在她身邊是無法活下來的,為此她将孩子交給偉大的烏托邦。她能夠得到孩子的照片和視頻,以确定她非常健康。
那個漂亮可愛的女孩,以後會像她一樣,為偉大的烏托邦繁衍後代。
但是她太寂寞了,每天工作後回到空蕩的家裏,看着巴掌大小的窗外的景色,在十幾平米的房子裏打轉,太孤獨了。
于是,她第三次懷孕了,在懷孕期間,女性不僅不用工作,還可以獲得超過自己薪水五倍的工資,得到最高的待遇。
很多女性為了獲得這種優待,會不停的懷孕。
女人想留下這個孩子,她會好好的照顧孩子,她會做個偉大的母親,像烏托邦一樣偉大。
然而生下孩子之後,她沒有得到通過的審批,理由是她沒有條件照顧新生兒。但在孩子長大後,她有權利去探視,并征得孩子的同意後,就可以将孩子帶回家。
五年之後,她滿懷希望的去育兒所,又帶着失望回來,那個漂亮精致的小男孩困惑的問着老師,她是誰,她說:“我是你的母親,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我的母親是偉大的烏托邦。”小小的孩子嘴裏吐露出殘酷的話語,斷然拒絕和她回到那個狹小逼仄的住所,他本可以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七年之後,她卻意外懷孕,她已經不想要孩子了,但基于十三法典,她必須生下這個孩子。
經過朋友的介紹,終于到了這家黑診所,等她睜開眼睛一切都會回到從前,她将不會再度失去。
恍惚中,有什麽嘈雜的聲音響起,她的腦子一片混沌。
“這裏有個孕婦,天啊,還好,我們來的及時!”
“你們涉嫌非法堕胎,将會面臨最嚴重的指控。”
“我這是在救她們,我沒有錯。”
混亂的人聲很快就消散,等中年女人醒過來,看見的便是粉白的屋頂,周圍柔和的色彩與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香氣。
這裏是,醫院!
“女士,您已經懷孕十二周了。基于您心理健康的考慮,我們為您準備了心理醫生。”
“我的孩子,還在?”她失落的摸了摸肚子。
“當然,堕胎是嚴重的罪行,扼殺生命的罪行。”帶着氧氣面罩的護士嚴肅的說,“我查到您還有三個孩子,擁有其中一個的探視權,但因為您的危險行為,您将失去探視權,若不是顧及您還是孕婦,就您所犯的罪行,會被判處終身□□。”
“為什麽?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不想要!”女人瘋狂的捶打自己的腹部,她的行為吓了護士一跳。
看着監控視頻內女人瘋狂的行為,主治醫生立刻調高了旋鈕,房間內的香氣越發濃烈,而女人在聞到香氣後,神情平靜了很多,她撫摸着肚子,臉上帶着詭異而安寧的微笑。
“等她生下孩子,就降級為虛無者吧,她沒用了。”醫生提交了降級意見,AI主腦将這些信息快速彙總到烏托邦中央。
管理者匆匆審閱,批複,同意。
烏托邦內,人被劃分為,繁育者、勞動者、管理者、執法者與探險者。
基因優質的繁育者擁有優先的生育權,他們是社會最寶貴的財富。
勞動者沒有資格養育自己的孩子,但他們是整個烏托邦的基石。
管理者不可與任何非自身階層者接觸,以免産生錯誤的思想。
執法者必須從繁育者後代中挑選,他們是最最忠誠于烏托邦的戰士。
探險者們是被派往外界去進行探索活動,他們為烏托邦帶來珍貴的文明遺産,是被整個社會崇拜的英雄。
至于虛無者,他們啊,他們根本不存在。
洋溢着歡樂氣氛的烏托邦,幹淨的街道随處可見搖晃着彩旗的人們。
他們臉上挂着笑容,參與到節日的歡愉中,烏托邦,偉大的烏托邦,沒有貧窮和饑餓,沒有疾病和痛苦,每個人都生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藍色的保護屏障內,升起五彩缤紛的氣球,廣場那邊嘈雜的人聲像是熱浪一般。
太吵了,太擁擠了。
馬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去看街道上擁擠的人,烏托邦保護着其內的人民免受核污染,烏托邦提供幹淨的空氣與水,烏托邦給予永遠享用不完的食物。
廣播的聲音在馬騰居住的鬥室中響起,他蜷縮在床上,無力的聽着回蕩在耳邊的聲音,他沒有關掉這些聲音的權利。樓下的街道上,面帶笑容的人相互擠壓着,如同沙丁魚一般緩慢流向中央廣場。
馬騰從不知烏托邦有這麽多的人,今天,烏托邦的節日,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無休止的工作了3天,連鞋子都差點脫不下來,他以為自己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可是太吵了,太吵了。
叮叮的通訊請求響起,房間內銀白色的金屬牆壁彈出一塊屏幕,上面顯示着一串數字與名字。
馬騰從床上坐起,他随手一撥,那屏幕綠色的接聽鍵便被劃開,一張平庸且冰冷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
“馬騰先生,很遺憾的通知您,由于您的學歷不符合本公司的要求,貸款申請無法通過。”
馬騰沒有說話,而是沉默着挂斷了通訊,他看着自己因輻射而開始脫皮的手,感到了絕望。他想和傑特換個新住所,這裏的防護等級太低了。
今天早晨刷牙的時候,口腔粘膜已經開始大面積脫落了,牙龈也不間斷的出血。其他工友出現這種狀況後,很快就會因無法工作而‘消失’。
在馬騰絕望而痛苦的重新倒回床上時,偉大烏托邦的節日慶典仍然在繼續,歌頌烏托邦的贊歌持續回蕩在馬騰周圍。
仁慈的烏托邦,你予我們糧食
強盛的烏托邦,你保護了我們
偉大的烏托邦,你養育了我們。
神聖的烏托邦,你的法典至高
啊,烏托邦,全人類的希望之光,全世界先民最後的家園與堡壘,你将永生。
那些歌頌像是一個個死而不散的幽靈,鑽進了馬騰的腦子,反複的沖刷,直到他雙目無神,徹底失去了知覺。
傑特感覺自己在排出一些很薄的東西,伴随着腹部劇烈的疼痛,有很多破碎的東西離開了他的腸道。
他的臉色蒼白至極,虛弱的站起身,顫抖着回望了一眼,大片鮮紅刺目映入眼簾,随後,一些輕薄的白色薄膜漂浮在血水中。
“腸粘膜啊……”傑特比自己的哥哥還年輕,可是症狀卻已很嚴重了。
他們這些人開始壞掉了,他瘦弱的雙腿顫抖着,幾乎無法站穩,只能扶着牆勉強離開衛生間。
傑特看了一眼鏡子,鏡子裏的人如同吸血鬼一般,有着厚重的黑眼圈和塌陷的面頰,原本天藍色的虹膜像是被污染了一般,呈現出一種發白的淡色。
他和馬騰一樣,虛弱的倒在床上,聽着贊美烏托邦的贊歌,卻也不一樣。
他想,如果那天他跟着那個可憐的女人回家,她或許就不會犯下那嚴重的錯誤,偉大烏托邦是養育我,給我庇護與食物的母親,可她卻把我從我真正的母親身邊帶走。
恍惚中,馬騰夢見了自己在繁育所內的童年,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烏托邦所有女性都不必負擔養育兒女的重任,他們可以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工作與歡樂中去。
他們盡可享受狂歡、享受自由,而他們的兒女将會由偉大烏托邦提供最好的照顧,當然,這只限于基因排序之前。
馬騰在色彩柔和的屋子裏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所有的一切都是溫暖而柔和的。夢境裏甘甜的水果,芬芳的花朵好像就在眼前。
“他的基因太劣質了……”
“排序等級太低了,恐怕以他的智商無法理解文字的優美。”
“他的暴力因子很高,不适合做一些服務工作。”
“他不能接近女性,這種劣等的基因會破壞烏托邦的秩序。”
“把他送到易普希人口培育所吧,這裏已經不适合他了。”
睡夢中的馬騰眉頭緊皺,在他接受基因排序後,他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換,那些破碎的畫面被藥物幹擾,顯得模模糊糊。
他被送走的第一天就和其他孩子一起被帶到了氣體室,他們擠擠挨挨的像是一群雞崽那樣顫抖,灰色的天花板上開始彌漫白色的煙霧,那些煙霧緩慢的下沉,下沉,然後他的記憶就不再清晰,腦子似乎也變得遲鈍。
但卻格外的平靜、幸福,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沐浴在光輝下的笑容。
“你們能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不必學習那些知識,因為你們無法理解。”數學課上,皮膚蒼白的金發老師輕蔑的看着他們。
盡管他面帶微笑,可是那眼神卻讓馬騰格外的不舒服。
“誰能解出這些題目呢?”老師問。
馬騰能解,傑特能解,許多人都能。老師卻略帶遺憾的說:“看來,你們都不會寫,這很正常。”
那天,所有舉手的人又被帶到了那間灰房子,更多白色的氣體從天花板上漏出來,然後馬騰發現,他看不懂那些數字了,甚至寫自己的名字都感覺困難。
有什麽東西,被剝奪了,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傑特!”睡夢中的馬騰感覺身邊一空,他猛的從睡夢中驚醒,而他身旁的傑特已經不見蹤影!
床上還殘留着人體的餘溫,那裏卻沒有了傑特的身影,或許他已經死了吧。
馬騰坐在床邊,苦笑着,自己什麽時候也會死,然後悄無聲息的就像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