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九往事

初九往事

西南密林中一處小小村落裏,迎來了一個孩子。這個村莊有一件不成文的規矩,一家只許留下一個女孩兒。若有多生,要麽扔到河裏溺死,要麽丢進密林喂狼。

心腸好一點的人家會選擇把孩子送出去扔掉,或是集市、或是街巷,總歸被人撿到還能留下條性命。

王柱家的媳婦打早上就開始肚子疼,幾乎是死去活來,王柱看着揪心卻實在沒什麽辦法,只好騎了瘦驢到鎮上找崔穩婆。聽人說,這崔穩婆有幾分門道,好幾次碰上危險的情況,都是她力挽狂瀾。

當然,穩婆收的接生費也不低。

只是王柱一向疼愛妻子,加上家裏的狀況也不算太差,花錢便也花了。

其實最怕的是花錢得不了個男孩,倒不是王柱要如何,王家也算個家族,加上七裏八鄉的遠房親戚着實算不上少。

媳婦生男生女,不是他們兩口子能決定的,這關乎着他們這一支能不能在平輩面前擡起頭來。更何況,家裏還有個婆婆在主事,要是生不出男孩兒來,可想而知媳婦往後的日子。

王柱一路上是又驚又急,恨不能飛到崔穩婆面前把人帶回來。只可惜,他實在沒什麽“神行太保”的能力,只能看着病怏怏的驢暗自發愁。

這驢平日裏也吃不太飽,走起路來颠三倒四,看得人心急。

王柱終于忍不住從驢身上跳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這驢的體格,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今日它肯定是走不到鎮上了。

可是如今路走了快七八裏了,折回去不行,繼續走也不合算。把驢丢在這兒,又怕被猛禽叼了去。王柱可真是愁壞了,只好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抖鞋子。

正巧這時候路邊運糧的牛車打這過,清脆的牛鈴聲傳了很遠。王柱就像是貓見了老鼠,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起來。順風車順到跟前來,哪有不搭的道理。

王柱從貼身的衣服裏摸出幾枚銅錢,攥在手裏。等到牛車到了跟前,趕忙大喊,“大哥!搭我一程!”

趕車的漢子斜着瞥了他一眼,問:“怎麽搞的順路才搭你。”

“我去鎮上,請穩婆幫我媳婦接生”,王柱急忙解釋,滿是皺紋的臉上硬生生擠出一點笑來。

那漢子想了想,招招手讓他上來。王柱這才不好意思道,“大哥,我帶了一頭驢,放在這兒,怕被猛禽叼走了。”

漢子不耐煩道:“行了,栓在木板上,跟着咱們一起跑。不過醜話可說在前面,你這驢要是跑死了,不算我的。”王柱哪敢多言,只好連連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越來越大,王柱看見遠處的炊煙,心裏想着這下到了。

下了牛車,他趕忙道了謝,另附上自己準備好的幾個銅板。那人并不在意,只是勸他早些去尋穩婆,耽擱了時間是大事。

王柱心想,這回算是遇見好人了。都說逢喜事必有開門紅,這麽說來,媳婦定能平安生産,給王家添個大胖小子。

穿過幾條街,路過茶舍時總有人招呼他。因着王柱平時也是為極好品茶的茶客,只是今日心急如焚,自然也沒有心思同他們寒暄。

人們說穿過東門橋往西走第三間鋪子就是崔穩婆的所在,王柱站在石橋上認認真真數了兩遍才扣門。

開門的是一位正值壯年的大哥。

王柱趕忙拜了一拜,發問,“請問崔穩婆是住這家嗎?”

大哥理了理胸前的衣衫,笑道:“你今日來得不趕巧,母親出門了,說是去離此地三十多裏的觀音坳替人接生。”

王柱聽了他的話,恍恍惚惚地道了聲謝,在街市上飄蕩許久。又是茶舍的相識叫住了他,問他神色匆匆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王柱只好如實相告。

那相識便又為他薦了一位穩婆,說也是有大能耐的。家中姐妹曾有在她手下生産的,母子平安。

王柱心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要是尋到這位穩婆來接生,借一輛馬車回去一定能趕上。

大抵生活真是一步難一步佳,這一次很快就找到了穩婆,姓鄭,祖上是行醫的。到她這一代,多少會些藥理和施針之術。王柱一盤算,請這位穩婆怕是比崔穩婆還妥帖些。

借好馬車,照例是把老驢綁在馬車後面。這頭驢經了一路折騰,如今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王柱有些不忍,可想想家裏的媳婦,還是狠了狠心将它綁在橫板上。

這回有了馬車倒是順利很多,路上雖有磕碰,但總歸速度不減。

姓鄭的穩婆很是健談,一路上同王柱天南海北地聊,搞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幸好天要黑的時候,兩人終于抵達村裏。

王柱領着穩婆歡歡喜喜地沖進家門,卻驟然得知媳婦已然咽氣,恍若晴天霹靂,一時間人已站不太穩。

二人雖算不上因愛成婚,可攜手走過這麽些年早已将彼此視作自己最親近的人。如今聽聞噩耗,王柱如何能接受呢?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和媳婦的別離并非病痛,也非年長——而是因為一個孩子。

他不斷告誡自己,孩子是無辜的,不要把大人的事情,轉嫁到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身上。但只要看到這個女孩兒,王柱便不由自主想起媳婦的離世。

孩子剛滿一個月的時候,村長幫忙辦了滿月酒。說是滿月酒,其實也是為了悼念死去的王柱媳婦。

誰能想到,明明是一樁喜事,最後搞得喪事收場。

這天夜裏,王柱多喝了些酒,趴在酒桌上爛醉如泥。他腦海中不停浮現那天傍晚,他滿心歡喜地帶着穩婆回來,見到的卻是媳婦的屍體。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自己竟沒能陪在她身旁。

這樣的傷痛一直萦繞在他的心間,無論如何也無法散去。随着時間的流逝,那種痛苦非但沒有絲毫減損,反而在他和孩子的相處中一點點濃重起來。

每當他看着孩子圓溜溜的眼睛,都會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正在得意,得意自己吸走了母親的精血。這樣的想法如同藤蔓纏繞着王柱,他甚至有些魔怔了,逢人就說這孩子是地府派來索命的小鬼。

某日夜深人靜之際,他自睡夢中醒來,如同魇住了似的,伸手便想掐死這個孩子。可孩子的哭鬧聲引來鄰居,這才令他停了手。經此一事,村中心善的大娘大嬸有了警覺,不敢再讓他和孩子單獨相處。所以這一個月裏,他與孩子見面的機會也少得可憐。

直到今日辦滿月酒,村裏擺了長桌,所有人都來吃席。孩子就在離他不遠的村長懷裏,王柱的眼裏又燃起了火,這一次他一定要把這個妖怪除掉。

酒過三巡,男人們舉杯共飲,村長只好将孩子放在一旁的搖床裏。王柱裝作醉倒的樣子,躲過了周圍人的注意。乘村長挨個敬酒的時間,他成功抱走了孩子。

那晚的山風尤其大,吹得人心涼。

王柱站在山崖上,本想抱着孩子一同跳下去算了。可低頭看看那小家夥,她睡得正熟。借着月光,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孩子。硬是從那皺巴巴的臉上,看出一點媳婦的神韻。

他終究還是不舍,這畢竟是媳婦拿命換來的。

可他心中的仇恨又如同野草一般瘋長,他恨這個孩子,自然不可能再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來呵護她、照料她長大。他真怕有一天自己發瘋,掐死她。

王柱坐在青石上想了很久,迎着山風把孩子放在了大樹旁。為了讓她睡得舒服點,還折了些松枝墊在下面。

這也算是,一個父親最後的溫柔了。

離開山崖時,王柱幾乎是一步一回頭。他知道這個孩子留在這兒,最後大抵是要進狼的肚子。他還知道自己所行實在稱不上一個父親,稱不上一個丈夫。萬般無可奈何,都只是說給怯懦的寬慰之語。

小小的嬰孩就這樣被自己的父親丢棄在山風之中,夜裏山中濕寒,她的臉色漸漸泛白,聲音也漸漸微弱……可惜此處人跡罕至,若不出意外,她便要殒命于此了。

等到天邊露出一點點紅暈,終于有個道士打扮的人路過,孩子的微弱哭聲引着他來到山崖。撥開枯葉和松枝,他看見一個女嬰凍得發白的臉蛋。道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有些燙。

“也不知誰家父母這樣狠心,将嬰孩棄于此處。”他一邊念叨着,一邊抱起孩子。

因着這女嬰哭得實在可憐,道士從懷裏拿出水囊,用指尖沾取一點塗在孩子的嘴唇上。小嬰兒感覺到濕潤的東西,忙伸出舌頭舔了舔。道士看見這副模樣,心一下子就軟了,從包袱裏拿出一件道袍将嬰孩牢牢綁在自己後背上,“也罷,相見便是緣分。我雖是個亡命天涯的人,尚也能為你蔭庇幾載。今日是初九,往後,就叫你初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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