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水化滄海
秋水化滄海
從街市回來之後,千楓什麽也沒說。離別總是傷感的,他不想讓這份傷感過早出現。第二日,三人早早收拾行裝,離開隴溪朝觀音湖行來。
此前,千楓早已傳了書信說明初九十七的情況。所以他們一到觀音湖,便有前來接引的弟子。
觀音湖四面環山,中間是一個很大的湖泊。初九一行人抵達正好是清晨,湖上的霧氣還未散去,在層層白霧的掩映之下顯得整個觀音湖如同仙境一般。
穿過曲曲折折的廊橋便是黃璇的住處,千楓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入地進入觀音湖,一路上如同初九十七一般,随着前方的女弟子行路,暗暗分出心神來觀察觀音湖的種種構造。
隔着朦胧的霧氣,初九看見一位身穿青衣的女子,纖細修長,眉目如畫。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可那如蘭的氣質便四散開來,吸引着衆人的目光。初九擡起頭,貿然闖進她的目光中。她眼睛生得好看,如同碧波秋水,微微一動便掀起層層漣漪。
初見墨春秋的這兩位女弟子,黃璇也并不如她表面上那般平靜。從聽到墨春秋這個名字開始,她心底深藏的纏綿情意便如春日融冰,伴着草木的生長、百花的芬芳要在這悠長的歲月裏釀出酒來。
“千楓,好久不見。”
千楓再見故人,心中感慨萬千,“你看着倒是沒變。”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黃璇引着他們三人進了屋子,桌上有她先前備好的茶水,“一路颠簸,潤潤口。”
初九有些拘謹地端起桌上的茶水,看那茶杯上漂亮的花紋,這才仔仔細細地淺酌一口。那清茶的芬芳便随着茶水進到她的身體裏,初九覺得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了。這位黃師叔說起話來,就像唱歌一樣好聽。初九忍不住擡頭看了她一眼,她眼底的憂傷就這樣直接顯露在初九面前。
這種莫名的憂傷一下子感染了初九,她覺得心裏酸酸的。
“這就是初九嗎?”其實方才她便已經注意到了這兩個小女孩,只是久別重逢,總要先與這位故友寒暄幾句。
“黃師叔好。”初九起身乖巧地行了個禮,“我是初九,這是十七。十七,快叫師叔。”
十七一向很給面子,關鍵時候從不含糊,也學着初九的模樣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叫了一聲師叔好。那軟軟糯糯的樣子,別提多喜人了。
黃璇看着兩個乖巧的小姑娘,心情很是不錯,面上卻依舊是一副淺淺淡淡的樣子,“知道你們要來,我很開心。”
千楓笑道,“你黃師叔就是這樣,她心裏頭高興着呢,就是不善表達,往後你就知道了。”
“嗯。”初九并未将黃璇的冷淡态度放在心上,那些被她藏在眼底的情緒,早就被初九捕捉到了。
黃璇聽了千楓的話并不難堪,只是繼續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寒雲澗,我聽說……滄瀾淵出事了。”
“是地壇在背後推波助瀾。”
“又是他們。”雖然黃璇的話語之中并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但初九看到她眼中濃重的恨意。
千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地壇絕不是貿然行動,這是他們籌謀已久的計劃。我明日便趕回寒雲澗,你們觀音湖也要多加小心。若是遭遇險境,飛鴿傳書給我,我寒雲澗一定鼎力相助。”
“好。”
入夜,用過飯食後,初九便将十七哄睡,安置在房間。
廊橋之上,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緩緩前行。
“初九,還是那句話,聽你黃師叔的話,好好習武。”
夜裏寒氣重,風裏夾雜着涼意。初九搓了搓手道,“師叔放心回去,不要擔心我和十七。”
“怎麽能不擔心呢?”千楓想起剛在寒雲澗見到她們的時候,瘦骨嶙峋的樣子,看着叫人揪心。“養胖些,等再見面,初九便是大姑娘了。”
“千楓師叔,一定保重身體,以後……我還要來寒雲澗看你呢。”初九有意說些俏皮話逗千楓開心,可她實在沒什麽幽默的本事,這番話一點也不俏皮,反而多了些別離的痛楚。
“好啊,師叔等着你來看我。”
千楓天沒亮就走了,他有意避開與初九和十七的告別。初九有時候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實在不像個刀客,他心性純良像個孩子,比十七還像個孩子。
江湖總是把孩子變成大人,卻很難把大人變成孩子。千楓大概就是一個例外,或許這正是他的特別之處。初九暗暗用了一個新學的成語來形容千楓,赤子之心,應該就是他這樣的吧。
千楓走後,初九和十七在觀音湖才真正感受到孤獨。觀音湖有很多女弟子,但她們并不熟識,還時常因為不好意思開口而喪失認路的機會。初九的确是個早熟的孩子,但她依舊擺脫不了腼腆的個性。因為在此之前她所能接觸到的人實在少得可憐,蔡家村的農戶加上師父和千楓師叔,也抵不上這一個翠微堂的弟子多。
用過午飯,黃璇才喚弟子來尋她們。初九和十七此時已經換上了觀音湖的弟子服,不大合身,但勉強算是穿得。
“初九、十七,既然春秋将你們托付給了我,往後你們便是我黃璇的弟子。入了觀音湖,便要遵從這裏的規矩,明白嗎?”黃璇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和善一些,生怕吓到這兩個孩子。她倒不是想施展什麽長輩的威嚴,只是身在觀音湖就要有觀音湖的規矩,她不能因為她們是春秋的弟子便潦草應對。
“弟子明白了。”初九白日裏見過弟子這樣應對,如今也算是依樣畫瓢了。
十七為黃璇的氣勢所懾,偷偷用右手扯了扯阿姐的裙擺,見她此刻行禮,便學着她的模樣也做了一遍。
“初九,你想學劍法嗎?”黃璇心中有些忐忑,她一方面期待初九給出肯定的答複,一方面又希望初九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我喜歡。”初九并沒有說我想,只是答了一句我喜歡。這句話的态度足以代表一切,這段時間她早已深思熟慮,最終還是決定習劍,這将會是她畢生所求。
“很好,從今日起,你便跟着我習劍吧。”黃璇心中有種莫名的感動,她覺得自己和春秋苦心鑽研的劍法将會在這兩個孩子手中發揚光大。
自此,初九開始了日日苦修,而十七在這觀音湖越混越熟,憑着一嘴甜言蜜語,收獲了一衆姐姐的寵愛。
“此劍,秋水。”黃璇手腕微動,那劍波如同秋水一般,有着水的韻律,似乎與天地之氣遙遙呼應。
“許多人使的是快劍,那是殺戮之劍。找準時機,出鞘的那一刻便能奪人性命。可是初九,以殺止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一個人的力量如何與千軍萬馬抗衡所以,今日我教你攻心之劍。”那柄劍在黃璇手中變化萬端,時而如山間涓流,時而若滔滔江水;時而平靜無波,時而奔騰不息……
“璇師父,滴水穿石便是這個道理嗎?”初九看着黃璇手中的劍,如癡如醉。
“初九,此刻我們便化作這天地間的水,行遍人間。水,不會被折斷,不會被熄滅,因為它生生不息,是這天地之間最永恒的存在。”
“璇師父,我要學!”初九眼裏燃起火來,那是對武學的渴求,對力量的渴求。黃璇喜歡看見弟子眼中的光,那當中是她們最純粹、真摯的感情。
這是初九第一次看到劍下的世界,随着劍尖所向,她真的見到了天地萬物。在黃璇的劍裏,她仿佛聽到流水的聲音,有花草在生長,有鳥兒在鳴唱;她看見滔滔江水奔流向東,看見白浪滾滾包容萬物。
秋水劍,初九又一次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山河入夢,這一夜初九睡得很是安穩。在夢中,她乘一葉小舟,随波逐流,在漫天白浪之中安穩前行。初九想,秋水劍就是這一葉小舟,它是借海納百川的氣魄,斬出自己的脾性。是的,秋水劍的脾性。
初九幾乎是癡狂了,黃璇也不得不心驚,這個小姑娘面對劍,有種極端的熱情。
原本為了打牢基礎,黃璇每日都給她安排了基礎訓練,只餘下一個時辰的功夫,教她耍一把木劍。可每日的基礎訓練完成之後,初九總要拖着疲累的身體練上三個時辰的木劍,一直到深夜。
黃璇起初以為她是報仇心切,所以才如此刻苦用功。可随着時間推移,初九練劍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睛卻變得越來越清亮。她更熟練地隐藏自己的情緒,人也越來越內斂。有時候黃璇看着她,甚至分不清她是初九還是當年的自己。
“初九,這是你的劍,就當是師父送給你的見面禮了。”
初九緩緩抽出這柄劍,即使在日光之下,它的厚重古樸也并沒有減少分毫。
“璇師父,我可以為它取名嗎?”她話語中實在洋溢着說不出的熱切。
“可以。”黃璇也在暗暗期待,她究竟會為它取一個什麽名字。
“滄海。”她一字一句,如同擊打在黃璇心上。
滄海,黃璇默默咀嚼這兩個字,她意識到或許滄海并不是這柄劍的名字,而是初九手中的秋水劍所求的道。
“初九,你會走得更遠的,比我們都遠。”黃璇從不吝啬自己的贊許,可今日她實在是發自內心,有了這樣的感嘆。
初九笑起來,熱烈得像太陽。
她是初升的太陽,那光正一點點從天邊鑽出來。
“初九,我送你去黑水崖苦修十年。十年之後,放你出山。”黃璇想,初九是天生适合苦修的,她懂得苦中作樂,而那快樂正來自練劍本身。
初九卻有些猶豫,“璇師父……”
黃璇笑道,“十七我會照顧好,若是她的機緣在觀音湖,我不會厚此薄彼。”
初九這才放下心來,她開始意識到遇到黃璇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她大膽嘗試、因材施教。
初九相信黑水崖會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轉折,有了這番經歷,她往後的路會更加平順。
其實黃璇這樣安排不是沒有私心的,這段時間江湖上發生很多事情,再往後這江湖真能容得下一處安寧的習武之地嗎?苦修十年,是黃璇為初九找的一個借口,讓她躲避江湖紛亂安心練劍。也許十年之後,塵埃落定,到那時自己便可以放下心來,容她出山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