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鹿鳴鎮位于西遼、北燕和雲桑接壤處。
自從雲桑被北燕徹底打敗後,這邊的土地便逐漸荒蕪,由于天時地利,西遼在此逐漸坐大。
正值晌午,荒原上烈日高照,暑氣蒸騰。
最後一批俘虜正被押往北燕,隊伍蜿蜒如龍,中間是一輛粗陋囚車。
說是囚車,不過就是加了栅欄的粗陋板車,北地百姓常用來運送牲畜。
遠處的胡楊林中,少女陸朝容正隐在枝葉間極目遠眺。
“什麽也看不清。”她懊惱地錘了把樹幹,簌簌聲中,金黃色的葉片落了一地。
樹下望風的是她最忠心的侍衛,也是她兒時的玩伴孫定。
他拂了拂肩,仰頭望着高處垂落的裙角,低聲催促道:“大小姐,還是先回住處再從長計議吧!對面可是北燕官兵,不是盤龍山匪,殺幾個是為民除害。要是動了他們,會影響到兩國邦交的。”
陸朝容翩然掠下地,倒轉劍柄指着他道:“我們大遼立國百年,還怕區區達奚蠻子?”
孫定摸了摸鼻子,讪笑道:“雲桑立國三百多年,不還是一敗塗地,連皇室都被連鍋端了?”
她面色微愠,蹙眉道:“你……”
孫定意識到失言,忙賠笑道:“我差點忘了,你也算半個雲桑人。”
她啐了一口,不屑道:“我才不稀罕做雲桑人。”
“好好好,你不是雲桑人,你是西遼烈風堂的大小姐。”孫定好聲勸道:“咱們再不走,可就要被發現了。”
“那你還愣着做什麽?”她話音剛落便飛身而起,轉眼就消失在了胡楊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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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鎮往北是達奚人所轄燕地,向東則是雲桑王朝失陷的故土。
由于連年戰亂,雲桑商賈大都逃往東南,也有少數向西流入遼國,使得這座并不起眼的邊關小城變得空前繁華。
因怕遭受雲桑反抗勢力的偷襲,押送少量俘虜時,北燕軍隊常借道西遼,抄近路渡河還鄉。
起初雲桑俘虜過境,鎮上百姓常成群結隊去路口圍觀。
可陸續看了一年,便也熱情大減。
如今就算獻俘隊伍過來,大家也都懶得回顧,只有鹿北園歇腳的客商依舊興致盎然。
院門大開,押車的百夫長揮鞭猛抽着囚車,裏邊一衆女子驚慌失措,紛紛抱頭尖叫,看客們不禁大聲哄笑。
“出來,快出來!”百夫長不耐煩地喊着,早有兵卒拎着繩索,将她們串在了一起。
陸朝容背對囚車,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低頭把玩一面小銅鏡。
孫定的眼神越過她的肩,在人群中搜索着。
他常年跟着陸家父兄走镖,江湖經驗豐富,深谙人情世故,有他相随,她走到哪裏都放心。
烈風堂是遼國有名的大镖局,身為東家夫婦的獨女,陸朝容雖然武功不錯,可并未吃過風霜之苦,從小幾乎是被當成閨秀來養的。
舅父程曦是遼國大将,多年來對她疼愛有加,上京的将軍府中一直有她的院子。
十七年來,她但凡出門,必然仆從如雲,這還是第一次帶一個侍衛遠赴邊關。
鏡面太小,只看到雜亂的人影,可她不敢貿然回頭,便掀開帷帽前的垂紗,目不轉睛地盯着孫定。
孫定的臉很快比身上的暗紅勁裝還紅了,他低咳了一聲,壓着嗓子道:“您別緊張,先喝口茶……”
“我沒緊張。”她輕輕吐了口氣,心虛地低下了頭。
佩劍橫在膝上,朱紅劍穗在素絲裙邊簌簌抖動,如她此刻淩亂的心緒。
孫定收斂心神,盡量忽略她近在咫尺的如花嬌顏,凝神眺望着院中場地。
“沒有!”他搖了搖頭,低聲道:“囚車裏的都出來了,沒有一個長得像你。”
陸朝容詫異道:“怎麽會?北燕過境是要跟朝廷上報的,押送的人數和身份都得一一核對,除非他們把她藏了起來。”
她悄悄側過頭,就見圍觀者正緩緩散開。
她心下一空,不覺大失所望,待要起身,孫定卻面色突變,橫臂擋住她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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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進來的是輛輕便的篷布小車,停穩之後,竟跳下來個衣衫齊整的丫鬟。
還未走開的客商不由面面相觑,暗想這個俘虜不簡單,有遮陽車還有人侍候?
青布簾後探出一只纖纖玉手,衆人俱都屏氣凝神。
丫鬟轉身去扶,皓腕下紅袖蹁跹,竟是個身姿袅娜長發逶迤的大美人。
雲桑禮教甚嚴,可北燕大概存心侮辱,凡是俘虜,無論後妃公主還是貴婦千金,都要将她們的真容露于人前。
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如瀑青絲用一根殘損的鳳頭金釵松松绾就,鴉鬓蓬松,顯得小臉蒼白如紙。
頭頂豔陽高照,似給她半舊的紅衣鍍了層金光,就連額角狼狽的汗水都成了煜煜生輝的珍珠。
她目光澄澈,神情寧靜,閑步中庭般從容,圍觀者的調笑起哄似乎都到不了她耳中。
士兵們并未捆她,就連那個趾高氣揚的百夫長也滿臉堆笑,畢恭畢敬。
她不發一言,只淡淡點頭,面上神色不辯悲喜。
“你們先護送公主下去休息吧!”百夫長回頭吩咐道。
八名護衛齊齊上前,躬身行禮做邀請狀。
少女也不看他們,在丫鬟的引領下,徑自繞過涼棚往後面的客房走去。
她身形纖瘦,步态娴雅,弱柳臨風般冉冉行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懾人氣魄。堵在前邊的路人不自覺閃開,鑽到檐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她視若無睹,正待轉過岔路口,卻鬼使神差般擡眸瞟了一下。
只這一瞬,那古井無波般的黑眸倏然亮了。
人群中有個高壯青年張開手臂,正費力地護着一個被擠得腳步踉跄的白衫少女。
那少女頭戴笠帽,看不清臉容,正狼狽閃躲。
一時間所有人似乎都消失不見,她眼中只剩下那個白衫少女,心底升起一股奇異的沖動,竟想掀開她的帷帽……
怔忪之際,她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耳畔響起丫鬟困惑的聲音,“公主,您怎麽了?”
她連忙收回視線,搖了搖頭道:“沒事,走吧!”
一行人消失消失後,場中又恢複了喧鬧,衆人吵吵嚷嚷,大都在打聽她的來路。
掌櫃将北燕官兵安排好後,剛出來便被人群圍住。
他實在拗不過,便如實道:“這也不是什麽大秘密,方才那位是雲桑的朝華公主。這位殿下身份可不簡單,她的生母是咱們大遼前相國俞老先生的千金,二十年前被送往雲桑和親的。”
衆人恍然大悟,難怪北燕對她态度不錯,想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也就是說,這公主身上有一半大遼的血脈,”有人大聲道:“雲桑雖然完了,可我們大遼卻如日中天,怎麽沒人把她接回來?”
“你小子懂什麽?俞家早就沒落了,何況大遼後來與雲桑交惡,俞貴妃為了避嫌,早就和家裏斷了往來,如今誰顧得上她們?”旁邊一個白胡子老頭嗤笑道。
比起一半血脈的公主,大家似乎對同族的俞貴妃更感興趣,便七嘴八舌打聽有關她的往事……
*
夜色幽沉,星月遍天,窗下涼風陣陣。
樹影婆娑處守衛來來去去,遠處的談笑聲漸漸消失,鹿北園也迎來了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
“公主,早點安歇吧!”丫鬟輕手輕腳走過來道。
倚窗而立的紅衣少女點了點頭,示意她退下。
“您別等了,該來的總會來的。”丫鬟躬身道。
少女微愕,燭光下玉容慘淡淚光點點,顫聲道:“你說什麽?”
“公主心裏明白。”丫鬟臉上沒有表情,眼裏卻閃過神秘的笑意,頭也不回道。
少女緩緩走到鏡臺前,斂起裙裾跽在氈毯上。
她在等誰?她有些惘然。
過了鹿鳴鎮就是沉沙河,河對面便是北燕的領域。
她心裏很煩亂。倒也不是害怕,又不是今天才淪為亡國奴。
空氣濃稠得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她感到一陣陣頭暈胸悶,不自覺擡手松了松衣襟。
身後傳來異動,有人翻窗而入,梳高髻,着窄袖白衫,衣帶當風,眉目含笑。
看身形裝扮,正是日間人群中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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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華無端激動起來,撐起身訝異道:“你、你是何人?”
少女嫣然一笑,擡手在臉上一拂,歪頭脆聲道:“你看我是誰?”
面紗下的容顏仿佛利劍出鞘,在幽幽燭火下泛着凜冽清輝。可那盈盈一笑,卻又似珠玉出匣、畫軸微展、嬌花開綻,美得令人心醉神迷,如飲醇酒。
她像一把藏于花叢中繪在畫卷上鑲着明珠的寶劍,時而華貴,時而嬌柔,時而冷冽,時而沉靜。
只看了一眼,朝華心底卻翻江倒海,湧起一股澎湃的激情,有種親密而熟稔的感覺油然而生。
她有些不敢置信,持起燭臺緩緩舉到了面前。
那少女眼波流轉,嘴角泛着甜蜜又凄涼的笑意,凝視着她道:“我原本不相信的……可是當我看到你,就仿佛照鏡子一樣。”
朝華心中激蕩,右手不由發抖,滾燙的燭淚滴落下來,她這才回過神。
白衫少女接過燭臺,執起她的手,低頭吹了吹燙紅的肌膚,關切地問道:“還疼嗎?”
朝華眼中淚意氤氲,原本蒼白淡漠的臉上湧起激動的紅暈。
她忽然張開手,緊緊抱住了面前之人女,哽咽道:“你是妹妹……你一定是妹妹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