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襁褓中分離,再相逢卻是這等光景。
饒是朝容向來豁達,此刻也紅了眼眶。
朝華哭得肝腸寸斷,她慶幸偷偷點了丫鬟的睡穴,否則肯定會驚動到。
陸家沒有姐妹,她甚少和女孩子如此親密,費了半天功夫才安慰好朝華。
朝華要去關窗,她忙一把攔住,“這樣才會引人注目。”
說罷拉她在坐下,拿過帕子給她拭淚,又替她整理鬓發。
末了,指着鏡面笑道:“瞧,現在多好看呀!”
昏黃銅鏡中映出兩張絕美容顏,一個溫婉安靜,一個英姿飒爽,截然不同的氣質,卻有着相似的眉眼和輪廓。
方才還鎮定自若的朝容,在看到兩人相依的畫面時,不覺心神蕩漾。
她神思恍惚,那鏡面如水波般蕩起了圈圈的漣漪,複又歸于平靜。
只是一時眼花缭亂,竟分不清誰是誰……
“我來這裏,是想見你一面。”她定了定神,擁住朝華的肩,決然道:“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到盛寧去。”
朝華微震,側過頭凝視着她纖秀卻又倔強的側臉,心底溢滿了感動。她吸了吸鼻子,柔聲道:“我死也不會想到,有生之年還會見到你,阿容……”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朝容忽然想起,她剛才一下子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不覺又驚又疑。
朝華垂下眸子,語氣哀傷道:“木槿花朝開暮落,又名朝華或朝容。每一次的凋落都是為了下一次的盛放,就像晝夜交替四季輪回,生生不息。母妃說,希望我們也能有木槿花那樣頑強的生命力,溫柔堅定,即使歷盡磨難,也矢志彌堅……”
看到朝容神色忽然變冷,她心中歉疚,沒有再說下去。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當年的确是母妃抛棄了妹妹,她不能怨怪母妃,也不能強迫妹妹原諒。
雲桑皇室歷來就有雙生子不祥的預言,當年俞貴妃遠嫁雲桑,在長子夭亡後誕下一對雙生女,她唯恐皇室降罪,更怕連累故國,情急之下,便托心腹婢女将其中一個偷偷藏匿,并連夜送出皇宮。
婢女不知何去何從,只得輾轉帶着嬰兒返回西遼,去找俞貴妃昔日戀人程曦。
可程曦未婚,實在不便收養,也不忍其流落街頭。
正巧他的姐姐回家省親,見那孩子五官秀致玉雪可愛,不覺心生憐愛,便抱養了那個棄嬰。
程家姐姐所嫁的,正是烈風堂堂主陸定風,而那個孩子便是如今的朝容。
她心下唏噓,嘆了口氣道:“原來……她也曾對你說起過我?”
朝華點了點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及笄前夕,母妃将我叫到寝宮,整整談了一宿,那天我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我享受着富貴榮華,可是妹妹在哪裏呢?我每次想起來,心裏都很難過。”
她緩緩擡起頭,眼中滿是凄哀:“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朝中內憂外患,宮裏人心惶惶,敵軍兵臨城下,帝都岌岌可危……再後來……雲桑皇室的慘況天下皆知,我忽然又慶幸當年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你不曾長在父母和姐姐身邊,但至少也不用受這離亂之苦。”
朝容得知身世時,遠比想象中平靜。
若非雲桑王朝落得這步田地,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頭的。
養父母待她如親骨肉,她根本無需尋找生身父母。
她唯一挂懷的,是即将入燕為奴的朝華。
哪怕素昧平生,她的命運卻無時無刻不牽動着她的心。
在得知朝華要經過鹿鳴鎮時,她便不顧一切跑來相認。
“我這些年來過的很好,有父母兄長,也有至親好友,你無需歉疚。何況比起侯門宮廷,我更喜歡江湖的逍遙恣意。過去的無所謂了,我唯一在意的是姐姐!”
她輕撫着朝華眼角的淚痕,柔聲道:“我原本只是好奇,想要看看這個世上真的有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嗎?現在我看到了,我很開心……你居然記挂着我,我更開心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你的!”
朝華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朝容摟着她手臂,感慨道:“要是我早點知道就好了,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抓到你。”
朝華喉頭堵塞,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本已僵冷的心泛起一陣滾熱。
從枝頭跌入塵埃,她飽受冷眼和苦楚,又屢遭命運捉弄,背叛別人,也被別人背叛。
上天殘忍的剝奪了她的一切,卻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送到了身邊。
“謝謝你,阿容,”她哽咽道:“我是姐姐,本該由我來保護你,我獨占了屬于我們的一切,卻要你來分擔我的苦難,這讓我情何以堪?”
到底不忍妹妹以身犯險,心中雖萬般不舍,卻還是推開了她,“我的名字已經記錄在冊,逃不掉的。像我這樣的人,原本不該茍活于世,但為人子女,怎能棄父母于不顧?可你不一樣,阿容。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是自由的,快走吧,離開這裏,永遠都莫要踏上敵國的土地,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可怕,他們野蠻兇殘,禽獸不如,你是個女兒家,千萬不要摻和進來……”
她有些激動,推搡着朝容道:“快走,阿容,聽姐姐的話,現在就走,連夜離開,別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臉……”
朝容心緒複雜,眼中滿是悲憫,起身來抱住她柔聲安慰道:“別怕,我不是弱女子,我是大遼第一高手陸定風的女兒,我背後有整個烈風堂,還有我舅舅,他是上将軍,無論江湖還是朝堂,只要在大遼境內,我一定能保你平安無恙……”
“阿容,”朝華從她懷中掙開,搖頭道:“雲桑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境況,是因為西遼和北燕狼狽為奸……”
“你胡說!”朝容像被毒蠍蟄了一下,悚然變色:“我們大遼向來是中立,兩不相幫,怎麽可能和北燕勾結呢?”
朝華沒想到她會這麽激動,更沒想到她竟如此天真?
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原來你自幼長在西遼,難怪……這樣也好,至少你有國有家,快回去吧,不要再管我了。我是雲桑人,你若非要護着我,你的家人和朋友總有一天會與你為敵。”
“你在說什麽?如果不是我爹告訴我身世,我又怎麽會知道?如果不是舅舅透露了你的行蹤,我又怎能找到這裏?他們都是好人,絕對不會和殘暴的達奚蠻子有什麽瓜葛。”
她漸漸冷靜了下來,試圖說服自己,她熱愛那片養育她的土地,更愛那個在她看來無比強大的國家。
“阿容,這世上哪有單純的好人?你想想,若不是西遼放行,北燕怎能輕易深入雲桑腹地,出其不意發動大舉進攻?和雲桑接壤最多的是西遼,并非北燕,雲桑歷經數百年,繁榮富庶,豈是一個崛起幾十年的蠻夷部族輕易就能擊垮的?西遼不像你想的那麽善良高尚,你若不是當局者迷,就是自欺欺人。”朝華委婉道。
朝容無言以對,忽然捂住耳朵搖頭道:“你胡說,我不信……”
她一步步退到了窗前,猛地揚手推開窗扇,燕子般折身掠了出去。
“阿容……”朝華忍不住奔了過去,窗外黑漆漆的,哪裏還有半點身影?
忽然間狂風大作,落葉橫掃,她急忙關上了窗子。
外面風聲呼嘯,鬼哭狼嚎一般。阿容真的走了嗎?
她心裏又疼又憐,想到才相逢便要分開,就覺得心如刀絞。
可若能讓她遠離這一切,即便此後永訣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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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夜色中一抹素影稍縱即逝,幾個起落,便遠離了這邊的上房。
朝容剛躍過高牆,陰影裏便走出一個人,躬身道:“大小姐,怎麽樣?”
她擡袖拭去眼角淚痕,擡頭望天道:“今晚應該會下大雨……”
“您怎麽哭了?”聽出她聲音有異,孫定很是擔心,焦急地問道:“是不是被發現了?”
“沒有,”朝容搖頭道:“風太大,迷了眼睛。”她咬了咬牙,語氣平靜道:“如果下雨了,咱們就按計劃行事。”
孫定躊躇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您确定要以身犯險?”
朝容面如寒霜,回望着他道:“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吧,我一個人會想辦法的。”
孫定急紅了眼眶,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道:“大小姐,我若是害怕就不會跟來。這輩子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叫我做什麽我都沒有二話。可這件事非同小可,我一個人死不足惜,可是不能讓你把命也丢了……”
朝容心頭一熱,拍了拍他的手背,嫣然一笑道:“別胡說,誰都不許死,我們要一起平安回家,把朝華也帶上,看我爹和大哥二哥能不能分辨出誰是誰。”
孫定幼年喪父,烈風堂收留了他,陸定風見他心思純正,忠厚機敏,便命他做了女兒的随從。
鞍前馬後慣了,他雖比朝容年長幾歲,卻總是低她一頭,從來不敢違抗她的命令,這回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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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傾盆大雨足足下到了天明。雨停後,四下裏一片泥濘。
掌櫃早早起來,指揮夥計們用爐灰砂石在低窪處鋪了好幾條小路,以便溝通南北東西。
北燕官兵原是要一大早出發的,可因道路難行,只得暫時休整。
憑空多了上百號人,鹿北園頓時變得擁擠逼仄。
朝華梳洗畢,攬鏡自照,看到自己眼下烏青,無精打采,想到昨夜朝容來去匆匆,忽覺心灰意冷,兀自伏在妝臺上嘆了口氣。
丫鬟過來查問,她不耐煩地轉頭望向了窗外。
一個青衣小厮踩着積水,正拎着提籃歡快的往前院跑去,隔了數丈,似乎能聽到水花飛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