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他為何要把你一個人丢下?”朝容驚問。
朝華面上流露出凄怆之色,苦笑道:“當年國師蔔到的是大兇之象,王朝分崩離析,江山名存實亡,宗室盡皆被俘……”
她喘了口氣,咬牙繼續道:“雲桑皇族淪為賤籍,男為奴,女做娼,終生……不得翻身。”
朝容目瞪口呆,既然雲桑帝王早知道了國運,為何不做補救,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
朝華眸中泛出濕意,但已經沒有眼淚。
她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緩緩道:“或許這是命運,我最終也逃不過……”
“我不信命,”她搖着頭,語無倫次道:“都是騙人的,你也不要信,以後都會好的,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發誓我永遠保護你,我帶你回家,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心頭哀恸,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傻妹妹……”朝華微微笑了一下,緩緩坐直身體,輕撫着她淩亂的鬓發,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可惜我們遇到的太晚了……”
朝華氣若游絲,口唇翕動,像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一瞬間,朝容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停止了跳動,這副身軀完全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在心裏拼命的吶喊着、掙紮着,但都無濟于事,脖頸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緊緊扼住了,讓她無法呼吸、無法說話,胸口窒悶的快要炸開了。
兩年前,母親去世時,她也是如此的悲傷和無能為力。
她心如死灰,把耳朵湊過去哽咽道:“姐姐,你想說什麽?”
朝華眼神渙散,神情恍惚,用盡全力道:“我還不想死,我想念父皇和母妃。”
她忍着淚道:“你不會死的,是我死了,朝容死了……”
朝華眼角沁出血淚,摸索着從衣領裏扯出一個東西塞進了朝容手中。
她低下頭,看到是一枚寸許長的箭簇,箭尖已經磨圓,用一根紅繩串着挂在她脖頸上。
相處了這數日,她好像還從未見過她拿出這東西。
朝華奮力打起精神,一眨不眨的望着她,拼盡所有的力氣擠出了一句話,“從今以後,你就是朝華!”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但朝容還是聽見了,淚流滿面道:“你不會死的,不會的,我還要帶你回家呢……”
朝華緊緊攥住了她的手,眼中滿是期待和哀懇,她的氣息越來越弱,眼神又開始渙散。
她心頭驚駭無比,回握着她的手,拼命點頭道:“好,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
朝華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眼皮慢慢合上了,嘴唇微微顫抖着,“替我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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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不好了……”孫定狂奔過來,氣喘籲籲道:“屬下發現了北燕騎兵的蹤跡,不出一刻鐘就過來了。咱們快走!”
朝容抹了把淚痕,慘然一笑道:“孫大哥,我不回去了。”
“什麽?”孫定大吃一驚,這才發現朝華已經氣絕。
朝容苦笑了一下,從朝華脖頸上解下了那條鏈子,緊緊握在手中,眼神變得絕然而淩厲,“從今天起,我就是朝華,陸朝容已經死了。”
“大小姐?”孫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要說這些瘋話,不然一會兒真的就走不了了。”
她将傷痕累累的朝華緩緩放平,小心翼翼的挪動着傷腳跪好,面朝西北方向拜了三拜,鄭重道:“女兒不孝,以後不能侍奉左右,請爹爹恕罪。”
孫定見她竟然來真的,頓時急出了一頭冷汗,扶住她的手臂懇求道:“大小姐,您千萬不要沖動,咱們快走,回去了有什麽事跟堂主和将軍一起商量,想要鏟平盤龍山報仇易如反掌……”
“孫大哥,”朝容拍了拍他搭在臂上的手掌,“我已經答應朝華,要替她而活。她是為了救我而死的,都怪我多管閑事,招惹禍端……”
“路見不平鋤強扶弱怎麽會有錯?你初出江湖,切莫因此寒了心,丢了俠肝義膽。”孫定虎目含淚,打斷她道。
朝容自嘲道:“孫大哥,不要安慰我了。求你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帶朝華回去吧,就說我死于惡賊之手了。”
她有些哀傷的垂下頭,苦笑道:“這世間總不會憑空多出一個人。”
孫定不停地搖頭,心急如焚道:“我不可以把你一個人丢下。”
山谷中隐有震動,朝容驀地擡起了頭,眼神雪亮,緊緊握住孫定的手道:“拜托了,你一定要答應我。朝華死了,就好像我也死了一樣。你要是真的為了我好,就成全我吧,否則我生不如死。”
孫定眼中滿是掙紮,最終還是不忍看她煎熬,頹然跪下磕了個頭,一字一句道:“屬下……遵命!”
朝容欣慰一笑,推他道:“快走。”
“等我将朝華公主帶回去後,一定想辦法去找您。”孫定道。
朝容絕然的搖頭道:“不要來找我,千萬不要,一旦我身份敗露,會連累到陸家的……這件事別告訴任何人,你一定要答應我。”
孫定心如刀割,澀聲道:“我這輩子只聽命于小姐,死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句。但是,”他低下頭去,顫聲道:“屬下不放心……你一人在外,無依無靠,還是這樣不堪的身份,燕狗的地盤,如何才能……”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朝容心急如焚,打斷他道:“快帶朝華走。”
孫定不敢再遲疑,俯身将朝華的遺體裹好,抱起來道:“大小姐,保重。”
朝華忍着淚水,不停擺手道。
七歲那年,陸定風帶來了十二歲的孫定,将他指定為她的護衛。
孫定的父親原是烈風堂下屬,死于江湖仇殺後妻子帶幼女改嫁,十歲的長子被烈風堂收留,跟一群同齡幫衆讀書練功,兩年後成為翹楚,陸定風見他沉穩持重,功夫也好,便讓他保護女兒。
從那以後,孫定就成了朝容的影子。一晃十年過去了,誰也沒想到離別會來的如此倉促。
“大小姐,保重。”馬蹄聲越來越近,他不敢再逗留,抱着朝華轉身奔入山林。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朝容頓覺渾身一軟,滿心惶恐和悲傷,無力的伏倒在草地上。
地上還殘留着朝華的血,她感到身上的傷痛又全都發作了。
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回家,将要以一個陌生的身份去面對未知的一切時,心頭還是有些發怵。
馬蹄如雷,追兵終于過來了。
她正欲吸口氣調整一下情緒,卻覺肺腑間湧起一陣生疼,像是內傷發作。
眼前開始發黑,她勉力将那枚箭簇貼身收好,正待轉頭看看來人時,卻身子一軟栽倒在地,就此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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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容一病便是數日,由于浮橋損毀嚴重,隊伍暫時也走不了,便又回到了鹿北園。。
她病中憔悴,抑郁哀傷,倒也不用刻意去學,已經和心如枯木的朝華有了七分相像。
婢女阿修心下雖起疑,卻不動聲色,也許是想暗中尋找證據,也許是怕東窗事發後擔責。
最令她意外的,是私逃之事竟無人追究,她以為的嚴刑審訊或逼問同黨根本沒有發生。為首的北燕官兵不僅沒有為難她,甚至頗為關切。
如今的居處被圍得水洩不通,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看守便如臨大敵。
朝容恍惚明白過來,他們防範的怕是那個一刀斷橋的神秘黑衣人。
此人究竟是何來路?朝華不知道,她更不知道。
這些時日,她盡可能将悲傷隐匿,也将屬于自己的特質深深埋藏。腦海中一遍遍重複着朝華的音容笑貌和言行舉止,一次次去揣摩她的心境,想象她面對各種突發變故的應對之策。
橋總有修好的一天,傷也總有養好的一天。
可人一旦經歷過某些事,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單純天真。
六月十八日,朝容二渡沉沙河。
這一次她鐵了心,哪怕機會送到眼前也絕不逃跑。
北燕官兵嚴防死守,甚至連西遼守軍也派人協助,在方圓數裏仔細偵查,确保萬無一失才讓他們出發。
橋頭刀戟林立,旌旗飛揚,一片肅殺之氣。
朝容掀開簾角,看到陽光下的河面閃動着耀眼的金色光波,對岸站着黑壓壓的北燕官兵,看來這次是有備而來。
她放下了簾子時,腦海中忽然閃過那持刀掠出的黑衣少年。看身形相貌,倒有點雲桑人的樣子……
“公主近日……似乎變得有些不同尋常。”同車阿修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
朝容心頭一凜,側過頭掃了她一眼。
那張蠟黃的臉容平淡無奇,甚至連五官也不見絲毫出彩之色,她平時不怎麽說話,但每每開口總是陰陽怪氣,朝容雖不太喜歡她,但卻不得不承認她對朝華相當盡心。
“何以見得?”她漫不經心。
阿修盯着車前垂簾,緩緩道:“有時候夢裏會哭泣,可您以前不會的,無論經歷什麽事,都能安然處之。”
朝容呼吸一窒,嘴唇微顫了一下,垂眸道:“一日離家一日深……怎會沒有感懷呢?”
“是嗎?奴婢還以為您是喜極而泣。”她的聲音裏帶着莫測的笑意。
朝容滿腹狐疑,壓抑着怒火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