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朝容住在東跨院,院中有棵合抱粗的皂莢樹,冠大蔭濃,雖然不夠別致風雅,但是勝在清新自然。
終于能下地後,她便迫不及待出了院子,想見識一下國相府的花園,可真正看到卻大失所望。
盛名在外的奇花異草一概都沒有,道旁皆是雪松龍柏等常青樹,園中只有常見的桂花、玉蘭、丁香、紫薇之類。
朝容逛了兩刻鐘,并沒有見到什麽假山流水、樓閣亭臺,頓覺意興闌珊,便折身返回。
此時正值日上中天,行走在太陽下實在曬得慌,她看到前面路口有一片池塘,水邊綠柳如絲,便信步走了過去。
清風送爽,涼意襲人。
美中不足的是池中光禿禿,別說魚影蓮花,就連片菱荇都沒有。
風兒吹過,幾片柳葉飄悠悠墜下,在水面撞出了幾圈淺淺的漣漪,讓死寂的池塘多了幾分活潑的生機。
朝容又站了一會兒,準備離開時,忽然瞥見銀杏樹的倒影後露出了黑衣一角。
她心頭猛地一跳,還真是冤家路窄,連相國府都敢闖?
“既然來了,就出來吧,縮頭縮腦算什麽英雄好漢?”她撫弄着搭在胸前的發辮,揚聲道。
話音剛落,身後風聲微動,一個黑影疾掠而來。
朝容手中匕首适時擡起,正好架在了他脖頸上。
那人面帶薄怒,皺眉道:“你偷襲?”
果然是他,哪怕大白天也是一身夜行衣,黑巾遮面,碎發下露出一雙琉璃般純淨的眼眸,像是春水浮冰,天然帶着一股冷意。
朝容笑盈盈道:“閣下武功雖然一流,但江湖閱歷也太淺了,還想擄走我?做夢!”
“你的臉……”她轉身時,遮着側臉的鬓發蕩開了,露出一大片駭人的傷疤,那少年似乎吓了一跳。
朝容有些不好意思,理好鬓發遮住臉頰,正色道:“你叫什麽名字?跟着我究竟有何意圖?”
少年垂眸望着架在脖頸上的匕首,正欲有所動作,頸間便出現了一條血痕。
“我說了別動,這種情況下,你脫身的勝算可不大。”朝容神情嚴肅道:“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殷玉塵,”他一字一句道:“受人之托,帶你去雪芒山。”
朝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又追問道:“那人是誰?找我何事?”
“給你!”他忽然擡手遞過一物,朝容一個錯眼,他便身形如電,蹤影全無。
朝容好奇的望着手中的小瓶子,聽到李淑年在喚她:“公主,原來您在這裏呀?”
她這才明白那少年為何匆匆走掉,想必是察覺到有人來了。
“你怎麽來了?”朝容捏着掌中的小瓶子問道。
“您出來有些時候了,身邊又沒人跟着,奴婢不放心,就出來找找。”李淑年道。
“我也逛夠了,回吧。”朝容笑着招呼道。
那少年塞給她的是一小瓶傷藥,朝容反複把玩着小瓷瓶,發現瓶底花押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從窗臺上摸出李淑年畫眉用的炭筆,照着瓶底花押上的圖案,一筆一筆描在了粉壁上。
“您這是要作畫嗎?”李淑年走過來,好奇道:“工具太粗糙了,要不下午奴婢去問問,看能不能讨一些文房四寶。”
朝容沒工夫搭理她,畫完之後,将那支炭筆放在一邊,仔細比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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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去将軍府玩,落霞湖畔有座空置小樓,那時候幾個孩子經常跑進去玩捉迷藏。
後來輕功見長,便都開始飛檐走壁,往鬥拱梁柱間躲,不會再傻乎乎的往櫃子箱子裏藏了。
朝容曾在屋梁上看到過一種奇怪的花紋,像是印章,但又辨不出究竟是文字還是圖畫。
當時大家都興致盎然,到處尋找相同的圖案,找到最多的就算贏。
後來的事已經不記得了,但此刻看到這熟悉的花紋,她卻不由得想起了小樓中看到的紅色紋樣。
“這像什麽?”朝容轉過頭,問李淑年。
李淑年若有所思道:“奴婢看着,像一朵雲。”
“雲?”朝容恍然大悟,笑道:“這麽一說還真有幾分像,我盯着看的太久了,以至于完全認不出是什麽東西。不僅樣子像一朵祥雲,就連這筆畫也有點像雲字,但是又不太一樣。”
*
傷愈後,朝容便跟着國相慕容邑去了城東天寶閣。
院外重兵把守,進去後就看到一座面寬六間的六層高樓。
一樓寬敞的廳堂中堆滿了木箱,角落裏蹲着幾個人正忙着擦拭整理,看到他們進來,忙停下手中活計過來見禮。
慕容邑向大家介紹:“這位是雲桑朝華公主,以後便是她協助本官處理天寶閣一應事宜。”
衆人聽到她的名號,俱都圍攏過來,從形貌裝扮來看有北燕人也有雲桑人。
那幾個雲桑人一聽到她的身份,當即面色大變,立刻跪下參拜。
朝容見他們中還有老人,忙上前相扶,“大家快起來,都去忙吧!我對這些事不太熟,以後可能還要請教各位先生呢!”
“殿下客氣了,若有疑問,只管随時傳喚臣等!”那幾人再次拜倒,誠惶誠恐道。
一行人轉身上了樓梯,跟在朝容身後的李淑年眼圈微紅,附在她耳畔悄聲道:“那個吊着膀子的白胡子老頭是禮部尚書陳夙,京城裏學識最淵博的老先生。”
朝容怔了一下,緩緩回頭望去,看到那個白發老人正蹲在角落,單手吃力地翻找着箱子裏的書籍。
她沒有去過雲桑,也不知道雲桑的版圖有多大,但小時候聽父親說有五六個西遼那麽大。
偌大一個王朝,一旦垮了,曾經受萬人敬仰的學者,也只能淪落到這種地步。
朝華說過,雲桑有個幸免于難的皇子逃到了南方,在各方勢力的擁護下站穩了腳跟,如果這些老臣沒有流落到北燕而是跟着去了南方,如今想必也是另一番光景吧?
“公主?”朝容失神之際,李淑年輕輕推了她一下,她忙回過神來,提起裙裾繼續拾級而上。
二樓也堆滿了箱子,撲面而來是嗆人的灰塵味。朝容擡手掩住了鼻子,跟着慕容邑繼續上樓。
整座建築都是南北開窗,所以空氣流通。三樓開始不再那麽空曠,室中擺上了高大的書櫥,都是兩面設門,既方便取書,又可以透氣防黴。
一口氣上了頂樓,可能最近因為身體的原因都沒有練功,所以腿有些抖,氣息也有些淩亂。但她看到一把年紀的慕容邑卻面色如常,不由心下佩服。
“公主,這天寶閣原本是本官奉命修建整改的,以後您也要為此效力了。”慕容邑緩緩轉過頭,笑吟吟地望着朝華道。
朝容有些頭疼道:“不是說這裏是藏書閣嗎?可是咱們一路走上來,明明是個空房子呀,難道要我們一點點的……”
“正是此意,公主蘭心蕙質,當然不會猜錯。”慕容邑捋了捋胡須,笑呵呵道。
朝容撫了撫額角細汗,感到頭皮有些發麻,一想到這六層高樓要一點點的分門別類整理各類書籍,她便覺得眼前發黑。
“今日來帶您看看地方認認門,一會兒您随本官進宮去觐見可汗,從明兒開始就正式忙起來咯!”慕容邑繼續道。
朝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環顧周圍道:“可是、可是我以前從沒有做過這些事啊,而且六層樓,就算有書櫥也都是空的,等擺滿怕是得好幾年吧?”
慕容邑挑了挑眉,道:“難道公主寧願被發配到軍中或宮裏為奴為婢,也不願做此等利在千秋的事?”
朝容心頭‘咯噔’了一下,讷讷的說不出話來。
慕容邑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本官與公主素昧相識,所以公主心裏一定很疑惑,當日本官為何向可汗讨這個人情吧?”
朝容忙點了點頭,一臉好奇的望着他。
慕容邑嘆道:“本官是達奚人,理應向着大燕國。但是燕滅雲桑本就非正義之戰,奈何勝者王敗者寇,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規則。”
他見朝容和身後的李淑年都面色有異,苦笑着道:“你們定然覺得本官這是貓哭老鼠假慈悲,論理咱們本來就是敵對的。但是雲桑敗落也是事實,人吶,總要往前看。”
他擡起眸子,靜靜的望着朝容道:“這一年多,本官在盛寧可算是見過你們雲桑王朝無數的皇親國戚,甚至有幸在國宴上還見過公主的父皇,雲桑的天成帝。所有人的眼中不是仇恨凄怆、惶恐怯懦就是悲傷屈辱,當然也有歷經困頓和磨難變得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