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山巒間的紅日沖破雲層,迸射出絢麗的光輝。
曠野的風從背後吹來,拂動着朝容的發梢和衣角。
她右臉的傷疤依然清晰可怖,但臉上的笑容在夕陽的映照下,卻泛出奪目的光彩。
從第一眼的驚豔過後,這個少女身上越來越明朗的是生機勃勃的鮮活野性。
想象中的那個亡國公主應該是美麗柔弱楚楚可憐的,但她卻和柔弱可憐完全不搭邊。
殷玉塵怔怔望着這個數次從他手中脫逃的少女,心頭湧起一種奇異的迷惘和困惑。
朝容俯身撿起地上的繩子,走過來道:“我手勁不大,肯定綁不了你那麽緊的,但是禮尚往來,總該意思一下吧?”
她說着單膝跪下,不由分說捆住了他雙腳。
“你打不過我,就算這次逃了,還是會被我抓住的。”殷玉塵道。
“不然呢?束手就擒?”朝容沒好氣道。
“好了,匕首給你留着,萬一沖不開穴道,晚上有野獸過來,還可以防身用。”她将匕首塞到他手中,走過去牽馬。
“沒有鞍子,沒有馬镫,不好控制,你回來,先放開我。”殷玉塵顯然着急了。
朝容撫着馬鬃道:“聊勝于無,總比雙腿走得快。”
“公主,你為何要回去?你是雲桑人,你和燕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眼見她要走,他忍不住喊道。
朝容苦笑道:“難道不去盛寧,我就不是亡國奴了?你也是燕人,那我們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為何還要強留我?”
“你不想要自由嗎?”殷玉塵大聲道。
朝容翻身上馬,回望着他道:“說了你也不懂,有些東西比自由還重要。”
她在馬上抱了抱拳道:“就此別過,後會無期!”說完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方才頭朝下颠得太久,這一跑起來便有些暈,她不敢疾奔,一路緩行往回折返。
約莫半個時辰後,總算有些好轉,她這才拍馬疾奔。
不多時,朝容便發現了騎兵的痕跡,莫非北燕追兵到過這裏?
她忙勒住馬,正欲下來查看時,卻聽到弓弦拉緊的聲音。
她忙回過身大喊道:“我是朝華……”
話音未落,就聽‘嗖’的一聲,一股勁風迎面襲來,她迅速伏在馬背上,箭矢擦着頂心飛過。
她不覺驚出了一身冷汗,忙滑下馬背,在草地上滾了幾番,躲過了其他暗箭。
幸好沒有馬镫,不然她不可能這麽快下馬。
正慶幸之際,忽聽那馬一聲悲鳴,朝容轉頭,發現它已經中箭倒地。
她怒火中燒,喝道:“什麽人鬼鬼祟祟放冷箭?有本事出來!”
馬兒哀鳴幾聲後氣絕,朝容鼻子一酸,來不及多想就看到不遠處的山丘後沖出七八名黑衣人。
她飛身躍起,疾掠過去,那些人沒想到她不僅不避反倒迎戰,便都愣了一下。
失神的瞬間,朝容已到了眼前,劈手奪過一把弓/弩,厲聲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什麽要殺我?”
“殿下真是深藏不露啊!”近距離弓/弩不便施展,為首那人撤出兵器,橫刀朝她劈去。
朝容舉起硬木弩格擋,幾個回合後,終于奪了一把長刀。
她慣于使劍,這沉甸甸的刀實在不趁手,砍倒兩三人後便累得夠嗆。
朝容環顧四周,此刻只剩下五個人,她舒了口氣,疾步掠上小山丘,橫刀而立道:“究竟是何人想置我于死地?”
暮色将沉,曠野裏的風徐徐吹過,身上泛起幾絲寒意,傷口卻滕起一股灼痛。
她吸了口氣,用袖角拂過刃上血跡,眸色如電,警惕地注視着周圍。
“殿下本就是漏網之魚,何苦掙紮?”為首那人獰笑道,複又鼓勵同伴,“大夥兒咬牙堅持一下,千萬不能再放她跑了,小宋已經趕去傳訊,後邊的兄弟很快就會過來支援。”
“漏網之魚?”朝容心下狐疑,難道這些人此番行刺并不是第一次?
一個失神間,忽覺背後勁風來襲。
朝容忙縱身躍下,只聽‘哧’一聲響,大概是衣衫被劃破,火辣辣的痛感立刻擴散開來。
她極速翻轉手腕,回身劈向了偷襲者。
這一轉頭,竟發現山丘後竟湧出了十多條黑影。
她心頭一驚,手上招式便有些遲滞,刀劍相接,迸出一大片火花。
朝容痛哼了一聲,虎口一麻,差點握不住刀柄。
“一起上,速戰速決!”那人試出了她的虛實,聲音裏泛出狂喜。
一片黑影全都湧了上來,朝容仗着輕功好且戰且退。
幾番交手下來,她發現對方訓練有素,配合極為默契,所用兵器皆上乘,像是官府中人。
自打來到盛寧,唯一算結下梁子的,就是那個短命鬼慕容撒喬。據說他的妻妾子女們忙着争家産,怎麽會有心思找她尋仇?
何況真要尋仇,也算不到她頭上吧?
雙拳難敵四掌,她漸落下風。
傷口越來越痛,舞刀的手臂也開始酸軟無力。
“且慢,”她忽然收刀,喘了口氣嘶聲道:“今日是我運勢不佳,既然終歸要死,我只想做個明白鬼。”
“念在都是同族的份上,我們會給您留個全屍。”為首之人揚聲道:“為了雲桑王朝,還請殿下不要再負隅頑抗。”
朝容渾身一震,差點站不住腳。
同族?為了雲桑王朝?
她腦中轟然炸開,有些東西好像越來越清晰,卻又變得越來越模糊,難以捉摸。
她身形一晃,忙擡手按住悸痛的心口,張了張嘴道:“你、你在說什麽?”
“殿下是唯一不曾受辱的雲桑宗室女,為何不以死保全名節,待日後王朝中興,您也會留名青史……”
“閉嘴,”朝容怒不可遏,胸肺間差點炸開,怒道:“原來你們是雲桑人?虧得你們有臉說出這樣的話,雲桑因何而敗?萬千貴女因何去國離家?她們忍辱負重、茍延殘喘的活着,難道不是等着你們來救嗎?可是你們這群廢物做了什麽?千裏迢迢追來,就是為了趕盡殺絕?”
“殿下別再拖延時間了,這次達奚人就算想插手,也來不及了。”對面響起冷冰冰的聲音。
朝容赫然想起押送囚車的那隊北燕官兵,也想起了為首的百夫長面對慕容歸時畢恭畢敬的樣子,原來……
朝華能平安抵達,竟是托了他的福。這是何等諷刺?
她的手哆嗦得不成樣子,滴血的利刃跌落在草地上,朝容卻無知無覺,眼前浮現出朝華瀕死的面容,原來她命中終有一劫。
那些人無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卻在她們受辱後引以為恥。
難道殺了她們,就能抹去雲桑所受的恥辱嗎?
她的指尖觸到了臉頰上的傷疤,喉頭忽然堵住無數悲傷、憤怒和絕望、茫然齊齊湧到了心間,卻連痛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個腐朽、毫無人性的王朝,或許真的到了應該滅亡的時刻。
她低聲啜泣着,耳畔嗡鳴不斷,什麽聲音都聽不清楚了。
鴉白的天幕上扯起了大片大片的烏青,太陽已經下山了,但是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恭請殿下歸天!”
“恭請殿下歸天!”
……
有什麽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到了耳中,一波一波又一波,狠狠撞擊着她的耳膜。
待她終于聽清時,一股奇異的烈火自胸膛燃燒,在血脈裏沸騰,頃刻間流淌至全身。
她摸索着握住了刀柄,長嘯一聲飛身而起。
血光飛濺間,輕而易舉砍倒了離她最近的三人,“想讓我歸天?我先送你們歸西吧!”
“殿下不仁,休怪我們不義!”為首之人怒吼道,帶領其他人沖了上來。
她不知疲倦的揮舞着手中的長刀砍殺着,将所有靠近的人一一逼退,但是身體裏那股子火氣卻仿佛稍縱即逝,不過幾個回合,她便再次感到了暈眩和乏力,眼前越來越模糊,耳畔的刀聲和喊殺聲也越來越遙遠。
像是做夢一般,好像要就此沉入溫馨恬靜的夢鄉,可是意識卻又有一絲清明,她知道此刻身處險境,更知道半點也馬虎不得。
她不想死,也不願意死,朝華死了,她要替她一起活,把屬于兩個人的精彩和輝煌都活回來,她絕對不能歇下。
可是手臂越來越酸軟,腳步也越老越虛浮,眼前已經陷入了黑暗,什麽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