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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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彎疏月斜挂天邊,荒原上一片死寂。

山丘後邊的背風處生着一堆篝火,在暗夜裏比星光還要亮。

朝容躺在幹草堆上,火光映紅了她蒼白的面容。

殷玉塵盤膝坐在數尺開外,用一方帕子仔細擦拭着那柄厚重的寬刃障刀。

這把刀沒有鞘,看上去灰撲撲的很不起眼,可在他手中,卻有橫掃千軍之力。

慶幸他只是想抓她,而不是想殺她,否則她如今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他依舊穿着一襲看不清制式也沒有花紋的黑衣,方才打鬥中頭巾掉落,朝容這才發現他并未剃發,也沒有結辮,滿頭青絲随意的綁在腦後,頗有些灑脫不羁。

以前她以為他是北燕人,這會兒卻開始茫然了。

他的眼神比刀光還冷,身上的煞氣尚未散盡,朝容不敢開口,只呆呆地望着他。

良久之後,他用布帛纏好佩刀,徐徐轉過臉來,語氣平平道:“那藥生肌止血最是有效,但并不能止痛。你要是疼的話,哭出來會好些。”

朝容愣了一下,他又說道:“你身上的衣服沾了血,該換換了。明日到了長春堡,我去幫你買新的。”

朝容又是一愣,聽着他不容置喙的語氣,恍然明白他是鐵了心要帶她走。

“你于我有活命之恩,就算是為了報答,我也不會再逃了,你不用擔心。”她聲氣虛弱,閉了閉眼睛,頹然道:“早知道你功夫這麽好,我是不會逃的。”

他将佩刀橫在膝上,面無表情道:“我從會吃飯喝水就開始練刀,要是沒點真本事,也不用活着了。”

朝容無話可說,嘆道:“我早該有自知之明……”

殷玉塵有些不好意思,安慰道:“別這麽說,我們路數不同,無所謂高低。我天生就是要學武的,而你是雲桑公主……”

朝容忽然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間緩緩溢出,“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幾個字……”

殷玉塵頓了一下,試探着問道:“你……都知道了?”

他從懷裏摸出一塊刻有紋章的玉牌,傾身遞過來前:“這是雲桑大內侍衛的腰牌。”

朝容伸手接過,‘啪’一聲丢進了火堆!

殷玉塵吃了一驚,連忙抓起根樹枝去火堆裏撥。

“不要找了,”朝容搖頭道:“找到我也不要。”

“可這是證據,”殷玉塵很費解,回頭望着她道:“以後有機會回國,你可以憑此信物請雲桑新帝做主,查出幕後要害你的人。”

朝容猛地轉過頭望着他,驚詫道:“雲桑新帝?什麽意思?”

殷玉塵比她更驚詫,“南方小朝廷扶持新帝登基你竟然不知?求和的國書都送到盛寧了,按理說應該有一段日子了吧?”

朝容腦中一片混亂,她記得朝華曾說二皇子被擁立為太子,卻不知道他已經正式登基,更不知道所謂的求和國書。

主張将朝華送到北燕,究竟是新帝的主意,還是朝臣的主意?暗殺她的又是新君還是朝臣?

朝華是愛雲桑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如今她對雲桑的好感卻已蕩然無存,甚至恨不得殺到碧靈江畔,揪出幕後主使之人……

她忍着傷痛吸了口氣,低聲道:“如果你最在乎的人,因為效忠一個愚蠢而罪惡的組織喪了命,你會怎麽做?”

殷玉塵沉吟良久,鄭重道:“摧毀。”

朝華心頭痛澀難當,嘆了口氣道:“而我也為此付出了很多,若是摧毀,那毀滅的将是我們共同的心血。”

“那就重建。”殷玉塵道。

摧毀重建?朝容胸中湧起一股豪情,但轉瞬即逝。

她連雲桑都沒有去過,更不清楚新朝的形勢,甚至也不知道暗殺者的身份。

而且她孤立無援,身處敵國,她什麽也做不了……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和疲憊倦怠,朝華已經死了,而她也差點死掉。

她們真正的敵人都是自己人,事情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

沉默良久之後,殷玉塵問:“你在想什麽?”

朝容遲疑了一下,忍着心頭的凄楚,緩緩道:“家!”

**

離家已近兩月,不知道一切是否安好?更不知道父兄得知噩耗會如何傷心。

他們會給朝華風光大葬嗎?

應該不會的,當地的風俗未嫁之女夭亡,是不吉利的事,就連靈堂都不能設在正廳,想必下葬那日連舉哀的人都沒有吧?

可是朝華至少有了歸處,雖然并非她的家鄉。

此刻她才發現,她是真的斬斷了自己的退路。

世間已無陸朝容,她早該忘記了自己的。

若始終無法忘記自己,又如何能做好朝華?

既然踏上了這條路,那就不要後悔,也不要回頭。

日間逼她自裁的那些說辭,她會永遠記住。

李尚宮說過,陸續被北燕俘獲的雲桑貴女足足有上千人。這些人中,大部分還是向往回到故國吧?

如果她們知道了新朝廷早就放棄了她們,心裏又會做何感想?

“快、快幫我找一下……”她忽然掙紮着想要起身,可是這一動扯到了傷口,頓時疼得縮成了一團。

殷玉塵默不作聲,擡手将那玉牌遞到了她手中。

朝容驚訝的發現玉牌完好無損,甚至連灰燼都沒有沾上。

“你剛一丢過去我就撿了,”他面無表情道:“沒想到你果然後悔了。”

朝容失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狡猾的。”

“跟你學的。”他板着臉孔道。

**

天亮後起身上路,但朝容卻頭暈目眩渾身無力。

興許是昨天受傷後失血過多,荒郊野嶺又找不到吃的東西補充體力,別說行走,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你若是不介意,我來背你。等到了長春堡附近,或許能遇到馬車。”殷玉塵見她面色蒼白,抱着樹幹瑟瑟發抖,便猜到她的傷勢應該不輕。

朝容想到之前的敵對狀态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何況昨晚他替她包紮傷口,早逾越了普通朋友的接觸範圍,如今再說那些道德禮數,難免有些迂腐。

“罷了,反正你救過我的命……債多不愁嘛!”朝容戲谑道。

“沒有救命之恩,已經扯平了。”殷玉塵将佩刀挂在腰帶上,走過去背起了朝容。

從小到大,哥哥們背過她無數次,還有孫定。

按理說殷玉塵也不算陌生人,但不知為何,朝容伏在他背上卻覺得手足無措。

走了一段路後,殷玉塵忽然回過頭道:“你不要動來動去了,路還長着呢!”

朝容臉頰微紅,忙垂下眼簾道:“哦!”

殷玉塵覺得她聲氣古怪,不由多看了兩眼,卻見她連耳根子都紅了,心下很是納悶。

朝容也不想亂動,但是她本就虛弱無力,要是趴在他背上,胸部就會壓住,所以時不時的要調整姿勢。

這時她才真正明白什麽是男女有別,也許她真的長大了。

這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長春堡時天已經快黑了。

遠遠望見一座氣勢宏偉的土城,像一個巨大的圓形帳篷。

“好了,你還是放我下來吧!”這一路行來,她在他背上可并不輕松。

見她執意如此,殷玉塵便也沒有勉強。

朝容扶着他的肩膀緩了會兒道:“我可以了。”

殷玉塵對這裏很熟,他帶着朝容很快就找到了歇腳處,安頓好她後便去找大夫。

朝容深思倦怠,沒等到他回來便囫囵睡去。

醒來時天色微亮,困頓和傷痛減輕了許多,她驚覺有人幫她換了藥,并重新包紮過傷口,一時窘得面紅耳赤。

殷玉塵倒也乖覺,一整天都沒露面,只托店家來送飯菜和湯藥。

到了晚上,朝容洗漱過後準備入睡時,他才躊躇着敲開了門。

“我雇了輛車,也買好了路上要用的東西,呶這是給你準備的衣服。”他隔着門檻遞過來一個包袱。

朝容盡量做出輕松的樣子,半開玩笑道:“是你把我劫走的,害我連随身衣物都沒帶,所以這次我可不會謝你。”

殷玉塵沒接話,只囑咐她早點休息。

他送來的是兩套樣式簡約的窄袖袍服,做工和用料都很普通,但朝容試了一下,發現還挺合身。

他為何帶她走,她到現在也不知道。

他只說是上一輩人的恩怨,再問就什麽也問不出來了。

朝華的父母不可能和北燕人扯上關系,更不可能去雪芒山,朝容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離開長春堡後,行了半日還是荒無人煙。

好在車廂寬敞,卧榻上鋪着厚厚的墊子,還備有靠枕毯子等,真看不出來,這家夥平時像冰窖下陳年的石頭,可行事卻比孫定還貼心。

朝容原本舒舒服服地睡着,聽着有節奏的馬蹄聲和隆隆車聲,可是不知何故馬車忽然停了,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忙把耳朵貼在車壁上去聽。

嘈雜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難道那晚還有漏網之魚?

她心頭一驚,下意識的回身去抓兵器。

手邊空空,她這才反應過來,仗劍走天涯的江湖夢早就破碎了,她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亡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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