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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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容休息了兩日後,便每日跟着國相前往天寶閣,将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編纂。先按照國別分成三類,再按照天文、歷史、算學、雜學等一一歸類。

北燕建國不到十年,論開化程度,尚不及被他們滅掉的和賀拔部。不過北燕本來就是建立在達奚部的基礎上,所以他們流傳下來的史料書籍自然也就歸了北燕。

即便如此,依然無法跟雲桑和西遼相提并論。

為了節省時間,慕容邑帶了十餘名達奚部的學者整理北燕自己的史料。朝容帶着雲桑歸降的文官們,一起整理被燕軍從帝都紫薇城搜刮運回來的雲桑典籍。

天寶閣距國相府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按照燕國的規定,文官只能乘牛車,武官騎馬,王公貴族可以乘馬車。

其實按照資歷來算,慕容邑絕對是北燕朝堂上第一號,但由于他本人年邁兼之甘守本分,所以府中只備有牛車。

對于朝容來說,那樣慢悠悠的乘車還不如徒步,于是除非雨雪天她寧願步行,李淑年還不到四旬,以往在雲桑宮廷總管後妃飲食起居行等各項事務,也是跑前跑後慣了,腳程一點兒都不弱,既然朝容要走,她便也就跟着她一起走。

但是經過上次她被殷玉塵劫走的事後,宮裏特意給她配了四個武士,無論朝容走在哪裏,那四人都在十丈之內跟着。

這日酉時從天寶閣出來,兩人像以往一樣往回走,路過正街時,忽見旁邊店鋪裏出來一個夥計,沖朝容招手道:“姑娘,有位姓顧的夫人想讓您進來敘話。”

“你是什麽人?”不等朝容開口,李淑年已擋在了她面前,語氣不善道。

她們才頓住腳步,後面的四人已經匆匆趕上來,二話不說就将夥計制住。

夥計吓得一疊聲求饒,朝容有些好笑道:“放開他吧,他不過是傳話的,有位故人在裏面,我進去跟她說幾句話。”

“不行,可汗有令,屬下不敢擅作主張,萬一裏面……”其中一人絕然搖頭道。

朝容冷下臉道:“你們是負責保護我,不是監視我。在門口守着就行了。”說着便要走過去,卻被李淑年拉住了袖子:“公主,小心有詐。”

朝容回頭拍撫着她的手背,柔聲安慰道:“光天化日之下,不會有事的,何況那位夫人梁王也認識,你在門口等我好了。”

慕容歸是李淑年除了慕容邑之外唯一有好感的達奚人,畢竟是他将失蹤的朝容救了回來。

朝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踏上臺階走進了店中。

已近打烊,店中并沒有多少人,只有兩個收拾桌子的夥計。

朝容環顧四周,看到有一道門通向裏間,正自猶豫時聽到顧若雲的聲音,“這才多久不見,膽子就變小了?”

朝容緩緩吐了口氣,快步走了進去。

入眼處是丈許的雅間,顧若雲悠閑地坐在牆角椅子上,窗前站着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那人甫一回頭,正好打了個照面,朝容渾身一震,一顆心差點跳出胸腔。

然而那人卻似比她還要激動,大步上前來握住她的肩膀,驚呼道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朝容猛地回過神來,一聲舅舅哽在喉嚨,怎麽也不敢喊出來。

她穩住心神,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轉過頭望着顧若雲,裝作茫然道:“夫人,這位是?”

那人慌忙放下手,有些歉疚道:“不好意思,我一時太過激動,唐突了姑娘。”

顧若雲眉眼含笑道:“你當然不認識他,但是你娘卻認識。”

她說完便微仰着頭望着那人,眼波流轉,神色溫柔似水。

朝容驟然明白過來,顧若雲本就是遼國人,她真正思慕的人是遼國威武将軍程曦,也是她的舅舅。

很多年前,顧若雲應該在将軍府住過,所以才會在落霞湖畔的小樓上留下記號。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仍做懵懂樣,望了望她,又望了望程曦。

“對了,您剛才說什麽太像了?您見過跟我長的很像的人嗎?”離家數月,也不知道烈風堂一切如何,盛寧距成州千裏之遙,她根本無法獲悉家中的近況,只得試探着問程曦。

可是程曦要一開口,她卻緊張快要喘不過氣來。

“阿昀,”程曦遲疑着望向了顧若雲:“你能否回避一下?”

“我?”顧若雲不清不願的站起來道:“憑什麽?師兄,難道你還有什麽事瞞着我嗎?”

程曦嘆了口氣,無奈道:“這麽多年了,你為何就不能将過往放下呢?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慕憐第一個孩子不幸夭折了,這個孩子真的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唔,好吧,出去就出去嘛!”顧若雲嘟了嘟嘴,懷春少女般,一臉哀怨的出去了。

“孩子,來,坐下,”程曦輕輕扶着她的臂膀坐下,自己也拖過一把凳子在她對面落座,神色複雜的打量着她道:“若非你臉容損毀,身形容貌簡直跟她一模一樣。你可知道,你還有一個妹妹?”

朝容鼻子一酸,忍住溢出眼眶的淚意,緩緩點了點頭。

“十七年前,慕……你娘托人将她送出帝都,囑咐一定要遠離雲桑,那人是她的陪嫁丫鬟,最熟悉的自然是遼國,所以輾轉回到了老家。但她無力照拂那個孩子,又不敢去俞家,唯恐事情敗露,便悄悄來找我。”

“而我尚未婚配,府中若多出個來歷不明的女嬰一定會引人注目。就在我左右為難之際,我的姐姐回家省親,無意間看到了那個女嬰,竟十分喜愛,便跟我商量想将她帶回去撫養。我那姐夫是江湖中人,與朝廷沒有半點瓜葛,更別說是雲桑。我想着實在太過合适,便将孩子交給他們帶了回去。”

哪怕是第二次聽到這些,朝容還是屏氣凝神,生怕錯過了什麽。

程曦繼續道:“原本這些年一切都很好,阿容也漸漸長大,聰明懂事,活潑開朗,她的養父母和兄長們都很疼愛她。我姐姐不幸在幾年前病故,臨終前最不放心的還是這個幼女。我答應過她定會照拂阿容,可是……可是誰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說到這裏他滿面痛憾,濃眉緊皺,虎目中泛出了點點淚光,“雲桑這幾年戰火紛飛,民不聊生,但誰也沒想到這麽快就亡國了,帝都被北燕整個端了。那些日子我心中惶惶不安,不知道該不該對阿容講出實情。我私心裏希望她這輩子只做平凡的陸家女兒,可良心和道義上卻怎麽也過不去這個坎兒。直到後來,得知你已經落入敵人之手,即将被押往盛寧時,再也忍不住将一切都告訴了阿容。”

“縱使父母對她無情,可你們是手足,我覺得應該給她一個機會,讓她決定到底要不要認這個姐姐。我怕你去了盛寧以後,你們姐妹此生再無緣得見。”

“那個傻丫頭終究還是去了……我若是知道後來會釀成那樣的慘劇,我一定不會告訴她,一定不會告訴她。可現在來不及了,她的一輩子就這麽毀了,那麽好的孩子……”他緩緩擡手遮住了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朝容的手緊緊絞着鬥篷的邊緣,手指都已經勒疼了,卻還是無法抑制住悲傷激動的情緒。

她的肩膀急劇的顫抖着,胸腔裏回蕩着一陣陣嗡鳴。

舅舅應該去過烈風堂,也見到了朝華的遺體。

但他和所有人一樣,都以為那個遭遇不幸的人是她,可那是朝華,那是朝華啊!

風華絕代的朝華,溫柔可親的朝華,沉默哀傷的朝華,乖巧安靜的朝華,最後變成了白衣染血死在她懷裏的朝華。

她到死卻連一個牌位都沒有,她只能頂着陸朝容的名字靜靜躺在冰冷的墳冢裏。

沒有人知道她死了,俞貴妃不知道,天成帝不知道,慕容歸不知道,只有她知道,這所有的傷痛都只能由她一人承擔。

程曦回過神來,俯身過來輕撫着她的肩膀,沉聲道:“好孩子,節哀順變。”

朝容悲不自勝,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裏失聲痛哭。

程曦愣了一下,目中忽然泛起深深的悲哀,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有些失神道:“乖孩子,別哭了,別哭了。都過去了,看到你安然無恙,我便也放心了。”

朝容哭得聲抖氣喘,伏在他懷裏不停地顫栗。

不知為何,程曦的腦海中浮出多年前襁褓中的那個女嬰,她被人千裏迢迢送到了遼國,交到了他的手中,那時候好幾個月了,眉眼已經長開,極為清秀可愛,眨巴着漆黑的大眼睛,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臉,咿咿呀呀地叫。

程家世代為将,兩位兄長陣亡後,他得以留守上京,照顧着兄長們的遺孤。

阿容是女孩子,跟表哥們一起玩鬧受了欺負就找他來哭訴,小小的女孩,扯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他笑着将她一手抱起,滿園子去找闖了禍的小鬼頭們。年節時京中有傩戲,她也是坐在他肩頭,讓哥哥們羨慕不已……

如今伏在他懷裏哭泣的是她的姐姐,可她們都是慕憐的孩子,即便他們早就恩斷義絕,但孩子們何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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