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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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朝容悄悄關上門道,“快走吧,柴房在哪裏?”

雲盛錦帶着兩人偷偷摸摸一路潛行,穿過倒座房前面的小路,遠遠就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嚎哭之聲,間或還有犬吠和咒罵。

“快,快走!”雲盛錦面色慘白,顫聲道。

柴房就在夥房旁邊,繞過一片菜園子,就看到一座黑黝黝的土胚房,外面柴垛旁蹲着兩名家丁,旁邊的盆子裏放着一堆骨頭,正一邊說話一邊用骨頭逗着一條煞氣畢露的大黑犬。

隔着一扇板門,那嚎哭尖叫之聲越發凄厲。

朝容頭皮發麻,卻聽雲盛錦抽噎着道:“如果二姐死了,屍骨就要被丢去喂那惡犬。若孩子生下來了,也要被丢過去。王妃養了三條惡犬,專門咬不聽話的人。原本一起進府的兩個宮女,因姿色出衆得了王爺寵愛,都被王妃設法打殺了。”

朝容和李淑年不寒而栗,世上竟有如此歹毒的女人?

“我去想辦法引開他們,你們進去救人。”此時此刻,即便那個人不是朝華的姐妹,她也不可能坐視不理。

“可是公主,”李淑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急切道:“您怎麽跑得過兩個大男人還有一頭惡犬?”

“不是說了嘛,我早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了,不然這幾年憑什麽活下來?”朝容說着貓起腰,穿過菜園從柴房後繞了過去,蹲身撿了塊小石頭,還沒丢過去,那只大黑狗便狂吠着追了過去,兩名家丁見狀也跟了上去。

李淑年和雲盛錦不敢耽擱,急忙小跑着去了柴房。

朝容引着兩人一狗滿園子兜圈子,她雖不怕狗,但那叫聲實在惱人。

此刻正是飯點,路過一處院子時,那惡犬猛地頓住了,忽然不再去追朝容,而是轉身竄了進去。

朝容暗叫不好,忙飛身躍上了院牆,看到院中幾個孩童正圍在一起吃飯,那惡犬飛撲過去,狂吠着搶其中一個孩子的肉骨頭,幾人全都吓傻了。

朝容急忙揚手,用飛石去,惡犬吃痛,身子往後一挫縮了回去,擡頭朝着朝容的方向狂吠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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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屋去,把門關上。”朝容大聲喊道。

幾個孩子如夢初醒,俱都丢下飯碗飛奔而去。

朝容坐在牆頭,有些頭疼的望着院子裏大口啃骨頭的惡犬。

轉頭看到對面檐角挂着一捆麻繩,她靈機一動,從懷裏摸出帕子蒙住臉,飛掠過去取下了麻繩。

等她終于把那惡犬捆了個結實綁在樹上後,倆家丁才呼哧呼哧追上來。

朝容在那倆人的咒罵聲中躍上高牆飛奔而去,她想着生孩子可能得費一會兒功夫,萬一這個當兒有人過去了怎麽辦?只能聲東擊西轉移注意力,便轉身往前面跑去,盡可能幫李淑儀争取時間……

**

兩人回府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朝容剛跨進門檻,管家便匆匆走上前來:“姑娘,主人讓你回來後去見他。”

朝容暗暗吸了口氣道:“好,我換過衣服就去。”

兩人急回到住處,朝容推了把悲不自勝的李淑年道:“你衣服上還有血,快去清洗幹淨。”

李淑年這才回過神來,憂心忡忡道:“公主的行蹤,會不會已經被大人知曉?這該怎麽辦?”

“是我疏忽了,”朝容坦然道:“可我不後悔,遇到那樣的事,除非鐵石心腸,否則不可能無動于衷。”

但願別連累到國相府,她暗暗祈求。

“你不要難過了,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們想買點東西,結果天黑迷路了。”她叮囑道。

這樣拙劣的謊言,一戳即破,但是又能如何?

中廳外,朝容正在等候召見。

她站在階前,仰頭望着漆黑的夜幕,心頭無比沉重壓抑。

北燕的天空似乎永遠是灰蒙蒙的,無論白晝還是黑夜。

國相府也好,魏王府也罷,甚至是王宮,在她眼裏都顯得低矮昏暗,仿佛隔了雲山霧海。

自從踏上北燕的國土,她的眼睛好像再也沒有看到過明麗的色彩!

“公主因何事入神?”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朝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進來了,須發皆白一襲灰袍的慕容邑正坐在矮塌上,默默望着她。

一燈如豆,偌大的中廳仿佛昏暗的山洞,只能看到微弱燈光所照到的方寸之地。

“不知大人有何見教?”她嘴巴裏有些發苦,打起精神道。

“公主違背了誓約,不僅暗中與族人私會,甚至大鬧魏王府,難道就沒有什麽要解釋的?”慕容邑徐徐問道。

朝容心頭泛起深深的愧疚,緩緩垂下頭道:“對不起,是我一時大意了。您若是無法跟可汗與魏王交代,就請把我交出去吧!大人與我有恩,我本不該連累府上。”

慕容邑蒼老的面上顯出幾分困惑和訝異,在他的印象裏,朝容一直舌綻蓮花巧言善辯,無論在朝堂上還是可汗面前。

但是此刻她卻這麽快認錯,甚至破釜沉舟自願出去頂罪,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你真的這麽想?”他微微皺了皺眉。

朝容深感疲憊,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什麽好辯駁的。”

“我原以為讓你遠離血腥紛争,在天寶閣安靜的修書會變得冷靜睿智,如今看來,好像并不是這樣。”慕容邑似乎有些失望,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在你的心裏,依舊無法突破狹隘偏激的種族國別論,所以你無法對幹擾你心境的繁雜瑣事視若無睹。有些事注定會發生,有些人注定會死,你去或者不去,又有什麽不同呢?”

朝容眼前閃過昏暗柴房中抱頭痛哭的李淑年和雲盛錦,以及柴草堆裏面目扭曲的僵冷女屍。

濃重的血腥氣味過了這麽久,似乎還在鼻端萦繞。

她心裏泛起一種久違的凄哀,這哀傷卻是模糊的,令她捉摸不透,卻無孔不入。

皇後的女兒,即便皇後并不受寵,她的女兒也該是最尊貴的公主。

但那位公主卻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和□□,最後慘死于異國漆黑肮髒的柴房。

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都以睡了皇後的女兒為榮,她的遭遇比所有姐妹都慘……

朝容的內心被巨大的傷痛充斥着,這與每次想起朝華之死的悲傷不一樣,但卻同樣折磨的她快要發狂。

“如果人活着什麽都不去做,一味的順其自然,那生與死有何不同?”她聲氣虛弱,無力地辯駁道:“有些事的确無法改變,但總該努力的去試一下吧?若非今日親眼所見,我還不知道我的姐妹們在王城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

慕容邑刻意忽略了她的痛苦和不忿,緩緩道:“成王敗寇,這是歷史的規則,誰也改變不了。公主,你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沉靜、耐性、通透、善良、豁達,或許這些品質樸實無華,但在你這個年紀的人身上卻難能可貴。偌大的雲桑王朝,若非已從內部腐朽糜爛,單憑燕國十萬鐵騎,又怎能真的摧毀?雲桑的子民的确應該怨燕人,但更該怨的是皇帝的昏庸和朝廷的無能。歷來打仗都是壯丁的事,但受苦的卻是老弱婦孺。一個敗亡的國家,貴族的命運本就比平民凄慘。這個道理公主應該明白才對!”

“我……我不想明白,”朝容下意識的搖頭,淚水無聲滑落:“我的二姐死了,一屍兩命,而我什麽也做不了。我離開後,他們母子的血肉會被惡犬啃噬。在那之前,我甚至狠不下心來,去擊殺一條狗。”

慕容邑頗為動容,面帶慈悲道:“公主,你沒有錯。難道魏王府只有一條狗?就算你殺光天下的狗,那又能如何?”

“我不想再面對死亡和悲傷。”她忽然上前兩步,緩緩跪了下來道:“從明天開始,請讓我一人呆在天寶閣,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我想修複整理記載雲桑歷代帝王政綱的那套殘卷。也許只有沉入書海中,才能暫時忘卻人世的苦痛,我快要被撕裂了,求大人成全!”

“你要以一人之力修複《雲桑紀》?你可知這套書有多少卷?若無人協助,你如何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尋找需要的東西?”慕容邑大驚,緩緩起身問道。

朝容苦笑道:“這套書已經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我自認能勝任,或許沒有人打擾,我會完成的更快一點。”

“你這是變相的請求我将你軟禁?”慕容邑明白了過來。

“心處胸中方寸間,只要心是自由的,那就不算軟禁。”她有些頹然,又有些希冀道。

慕容邑眼中滿是悲憫,輕輕扶起她道:“但願上天垂簾,保佑公主度過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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