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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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西門外一片荒丘間又增一座新墳。

李淑年披着素色的鬥篷,竹籃裏放着紙錢香燭等物。

她來的時候墳坑剛堆好,幾個衣飾或華貴或破舊的女子圍在邊上,手中拿着簡單的工具,盡力将那墳冢堆砌的結實一些。

李淑年将東西放在一邊,默默走過來,同大家一起撿來石塊壓在墳上,以免新土被風吹雨打散。

這六名女子李淑年都認識,三公主采蘋、五公主德音、八公主盛錦還有尚未及笄的十一公主沐萱,另外兩個好像是豫章王府的郡主,雖然記不太清,但依稀可以辨出昔日面貌。

墳冢堆好後,衆人默默跪下祭拜。

昔日繁盛已不複存在,曾經的天之嬌女,最後卻落得個葬身荒野的境地。

想到這裏,再聯想到自身,都不由得悲從中來。

哀哭聲凄絕入骨,令人肝腸寸斷。

李淑年一想到當日親眼目睹皇後殉國,如今又親手送走了她的骨肉,心頭悲痛難抑,淚水不住的往外湧。

哭祭過後,大家默默起來互相見禮。

“盛錦說,當日多虧了李尚宮,雖然未能救得二姐性命,但也算盡心了。我替她謝謝你!”三公主采蘋雖然衣衫破舊容色憔悴,但是行止端方,頗有大家之氣。

還不等李淑年向她行禮,她便已扶住了李淑年的手臂。

“三公主客氣了,奴婢不敢當。”李淑年慌忙垂下眼簾,滿懷歉疚道:“奴婢去晚了,沒能救得了二公主,心裏始終不安,哪裏還敢受謝?”

“怎麽,雲朝華沒來?”五公主德音有些不忿道:“就算她投靠了新主子,也不該連親姐妹的情分都不顧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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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主,您誤會了。”李淑年忙轉過來解釋道:“朝華公主因為這件事傷心欲絕,怎麽可能不顧念姐妹情分呢?”

“說的倒是好聽,那她人呢?誰都知道她是二皇兄派來的,和我們這些被抓來的不一樣,人家身份尊貴着呢,是欽差大臣。不僅能自由來往于王城,連進宮都輕輕松松。怎麽卻連二姐的葬禮都不願出席?莫非是嫌太寒酸了,瞧不上?”

“五妹?”采蘋微微皺眉道:“在這裏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三姐,我不過是提出質疑而已,并沒有說錯什麽。”德音不忿道。

“五公主,朝華公主的處境,并不像您想的那麽輕松。”李淑年嘆了口氣道:“那日她私自離開已經犯了忌諱,何況沖撞魏王府,這事要是查出來,不僅會殃及國相府,還會禍及盛寧城裏所有的雲桑族人。她本來是被禁止與族人接觸的,一旦發現定會嚴查,只因二公主已故去,國相大人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罰她在天寶閣面壁思過,已經七天沒有回來了。您還要她怎麽樣?”

“啊?”德音似乎有些驚訝,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頓時滿臉讪然,低下頭道:“那……那就算了吧!”

“怎麽會這樣?都是我害了六姐。”八公主盛錦一臉懊悔道:“我只聽說她能随意在城中走動,并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限令,早知道我就去想別的辦法了。”

“不知者無罪,八妹也不要太自責,事情已經過去了,就讓二姐好好安息吧!”采蘋擡手輕輕拍了拍盛錦的肩道。

“三姐,聽說咱們要和燕人議和,也不知道談的怎麽樣了,要是談妥了,是不是我們就可以回國了?”最小的沐萱公主忽然開口問道。

“就算是這樣,第一個要迎回的也該是父皇,哪裏輪的到我們?”德音沒好氣道。

“可是二皇兄已經繼位了,如果父皇也會去,那雲桑豈不是有兩位皇帝了?”沐萱眨巴着眼睛一臉困惑的問道。

李淑年倒吸了一口涼氣,就見其他幾人也是面色一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身後的勝藍郡主忽然捂住臉低聲啜泣,她的姐姐勝言将她摟在懷裏輕輕撫慰道:“藍兒別哭了,咱們肯定能回去的。”

勝藍郡主哽咽着道:“王府已經……已經沒了,父王、母妃和哥哥們都死了,帝都……帝都成了一片廢墟……我們……我們還能回到哪裏去?而且我們都失去了清白,朝廷定當以我們為恥,哪裏還會迎我們回國?與其被國人輕賤,不如死在這裏算了……”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都是花容失色,滿面屈辱羞慚。

唯有最小的沐萱公主一臉懵懂:“可我們都是雲桑人,為什麽不能回去呢?”

國破之時,她才十三歲,那段不堪的經歷如噩夢般困擾着她,唯一的希望便是回家,這個念頭讓她挺到了現在。

“何況我們被人欺負,朝廷應該為我們做主,而不是怪罪我們呀?”她滿臉委屈,語氣天真道。

“別說這些了,咱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聚一次,應該開心一點才對!”采蘋最先回過神來,憔悴枯黃的面上努力綻開一絲笑容,拉着姐妹們坐下道:“來,都說說近況吧!”

大家默默圍坐在一起,盡可能做出輕松愉悅的樣子。

“德音,你先來吧!我看你氣色不錯,最近應該挺好的?”采蘋問道。

德音面頰微紅,低頭輕扯着繡菖蒲花的素錦衣袖,尴尬道:“還行了,慕容撒喬那老東西死了後,我跟幾名宮女都被他家那醋壇子送到了雍王府,雖然還是為奴為婢,但雍王世子人不錯,今日有事要出來,他竟沒盤問就讓人送我出城了。”

她皺了皺眉道:“別的就不說了,大家的近況應該都差不多。我看朝廷是指望不上了,若是有朝一日父皇可以歸國,或許我們才有回家的希望!”

“陛下究竟在何處?幾位公主可知道?”李淑年忍不住問道。

“咦,李尚宮,你問這個做什麽?”盛錦納悶道。

李淑年抿了抿唇,小聲道:“朝華公主向奴婢打聽過,”她環顧了眼四周,壓低聲音道:“奴婢覺得她韬光養晦,假意奉承燕人,應該是想暗中救駕。誰都知道,陛下最寵的就是她。”

“父皇的确很偏心,”德音咬了咬唇,憤憤道:“同樣都是女兒,但他的眼裏從來都只有雲朝華。”

“五妹,現在還抱怨這些做什麽?”采蘋皺眉,制止她再繼續發牢騷,然後轉向李淑年道:“沒有人知道父皇在何處,自打到了盛寧後,女眷們便被分開了。父皇和皇兄、皇叔等宗室再也沒有露過面。你也知道,我們身份特殊,平時連雲桑兩個字都不敢提的。”

“如果六姐有辦法救出父皇,那就太好了。”沐萱的眼睛亮了,滿懷期待道。

“五公主,你不是在雍王府嗎?雍王與寧王最為親厚,又是一母同胞,寧王在他們兄弟中排行老大,聽說在朝中也是最有勢頭的,慕容翟那個老東西很器重這個長子,他一定知道陛下在何處。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從雍王世子口中套出點線索?”勝言郡主臉色發紅,神情激動道。

“我哪有這個本事?二姐不是也說了嘛,我們身份特殊,整日裏被人盯着,哪裏敢有異動?再說了,你真相信雲朝華能救出父皇?”德音沒好氣道。

李淑年有些不滿道:“您不就是記恨着當年俞貴妃寵冠後宮,打壓淑妃娘娘的事?宮裏的恩恩怨怨多了去了,那都是上一輩人的事,你們到底是親姐妹,背地裏這樣夾槍帶棒不太好吧?”

德音怔了一下,看到勝言姐妹和沐萱、盛錦等人都頗有怨言,頓時惱羞成怒:“你這是在教訓我?除了父皇和母妃,別人都沒有教訓我的資格。既然同是姐妹,那為何我們被人像娼婦一樣作踐,但她卻可以名正言順抛頭露面?聽說臉都毀了還整日裏勾三搭四,不知廉恥。而且她背叛雲桑,投靠北燕,帶着一群叛臣替燕狗修書立傳,這等行徑簡直豬狗不如,人神共憤。”

“五妹,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朝華?”采蘋有些惱火,揚聲道:“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是絕對不會做出叛國求榮的事。你不該用道聽途說的謠言去抹黑她。”

采蘋一發話,盛錦立刻附和道:“我同意三姐,六姐不可能背叛雲桑。那日我當街攔車,她一聽二姐的事,當即就帶着李尚宮跟我去救人了。”

“馬屁精,給我閉嘴,賢嫔當日巴結皇後,你就跟着巴結二姐,可惜皇後不得寵,二姐雖是嫡公主,卻還不如貴妃生的女兒尊貴,打錯算盤的感覺不好受吧?”德音不敢頂撞采蘋,便将怒火都發到了盛錦身上。

盛錦被她戳到了痛處,頓時漲紅了臉,讪讪的低下頭去。

德音很是得意,正欲窮追不舍時,卻聽采蘋厲聲斥道:“你在二姐的墳前說這樣的話合适嗎?”

“三姐,別生氣了,五姐也是一時沖動才口不擇言的!”沐萱一看到姐姐們吵起來,頓時有些害怕,忙了拉采蘋的袖子,低聲勸慰道。

“我說的都是事實,哪裏口不擇言了?”德音怒不可遏,站起身道:“太陽一會兒就出來了,我怕曬,先回去了。”說着轉身走向了雍王府等候的馬車。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采蘋緩緩開口道:“李尚宮,你比我們晚來了一年,後來……後來的雲桑是什麽樣子?”

去國離家已近兩載,只記得離開的那一日車馬喧嚣哭聲震天,滿心的恐懼和絕望,後來的後來是無盡的繁重苦役,每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連睡個好覺都是奢侈,哪裏還有時間追憶往昔?

“我也想知道,”沐萱激動的抱緊了采蘋的胳膊:“李尚宮,跟我們講講吧,我已經記不起雲桑的樣子了。”

其他幾人也都不由自主靠攏了過來,滿含希冀的望着李淑年。

李淑年滿心苦澀,她記得一路走來遍地哀鴻民不聊生,所過城鎮十室九空。

北燕攻占了雲桑的城池後,并無能力經營,大都是燒殺搶掠一番便撤兵,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偶爾有人壯着膽子跑到車隊前乞讨,都被開路的燕國官兵揮鞭驅趕,甚至拔刀砍殺……

可是,那樣的慘況,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李尚宮,快說呀,快說呀!你們走的是哪條路?”盛錦有些急切道,“你快跟我們講講,或許今晚能夢到雲桑呢!”

李淑年眼眶一紅,心底湧起一股子悲怆,閉了閉眼睛,微笑着道:“既然公主們想聽,那我就跟你們講一講吧!你們當日都是随大軍從帝都出發,取道永樂城,渡過金羅江直達盛寧的。但是我們比你們多走了一半的路程。”

她一邊回憶着當日的情景,一邊緩緩道:“我們是從明月城出發,沿着碧靈江一路往西,途徑青木堡,渡過溱江也就是碧靈江流經點蒼山的支流,繞過天凰城和淨沙堡,穿過鹿鳴鎮,再渡過沉沙河,最後輾轉到了盛寧。”

“那你們走了多久?”沐萱好奇道。

“我們是開春出發的,到盛寧時是六月多,走了快四個月吧!”李淑年道。

“四個月?”沐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咱們雲桑竟然這麽大?”

“那是當然,雲桑的版圖比西遼和北燕加起來還大呢!”李淑年終究沒忍心告訴她們,溱江以北的大片國土早被北燕占領,原本的十城僅剩下碧靈江兩岸的三城,六大軍事重鎮也僅餘西南迷霧山下的鳳鳴堡、點蒼山下的青木堡、和駐守溱江的擎天堡。

“可是,雲桑這麽強大,為何卻會敗亡呢?”采蘋幽幽道。

“這個問題,恐怕沒有人能回答。”李淑年忽然有些想念朝華了。

這些公主郡主們眼中的凄惶、驚恐、忐忑、迷惘和悲傷,在她身上很少看到。

她似乎永遠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想做什麽。

她想,朝華是不會問她這樣的問題的,朝華心裏有數。

而且朝華從不留戀過去,或許是因為她大病後将過往遺忘的差不多了?若是人人都能忘記痛苦,該是多麽幸運啊?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①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采蘋溫軟凄哀的歌聲在耳畔緩緩響起,她手中握着馬鞭,趕着一輛破舊的板車,載着幾個昔日的姐妹,沿着蜿蜒的小路往東門而去。

歌聲漸漸遠去,破舊的牛車也消失了蹤影。

李淑年望着漫無邊際的荒草,心頭已被漫無邊際的悲傷和無望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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