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盛寧氣候很糟糕,除了酷寒就是炎熱。
但天寶閣寬敞開闊,四面臨窗,除了一樓稍有些悶,越往上越涼爽,倒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如今慕容邑愈發年邁,因為行動不便,已經很少過來視察了。
他親自帶人編纂的燕國卷宗等都是在府裏完成,天寶閣這邊的一切事務皆由朝容一人總理。
頂層專放各國史料,她這幾個月幾乎天天都是在這裏忙活。西北角設了一面屏風,屏風後簡單的搭了個床鋪,床前數尺外便是巨大的書案,案上磊滿了歷朝歷代的官方史料,書案旁的大箱子裏堆放着從民間搜集的筆記野史。
雲桑近四百年的歷史,從開國帝後算起,共有二十位帝王。在位最長的五十六年,最短的不到三個月。
《雲桑紀》共分為十六卷,前十卷已經整理編纂完畢,并交給專職文書抄謄。
第十一卷德宗紀已經進行了一半,德宗在位三十七年,距今已經一百多年了。
在雲桑的歷史中,德宗年間是一個轉折點,從那以後沒有比他在位時間更長的帝王。
建國二百六年後,朝局不穩,藩王叛亂,太子臨危受命奉旨監國,但平叛不利,導致天下大亂。
次年德宗駕崩,諸王以祭拜先帝朝賀新帝登基為由紛紛湧入帝都,五路大軍将帝都圍困,耗時三年破城,太子被擒,後被鸩殺,近臣皆被滅族。
此後動/亂持續了将近十年,直到雲桑歷二百七十四年才徹底平息。
德宗雲越溱在擎天堡、青木堡和伏虎堡三鎮重兵的擁護下登上皇位,史稱懷帝。
當時的王朝元氣大傷,積重難返,懷帝終其一生也沒能恢複過來。
因他在位期間最重視的并非民生,而是鞏固皇權,遏制藩王,最後将天下兵力皆交于六鎮,藩王再無起兵造反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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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擔心藩王與軍鎮勾結對朝廷不利,懷帝特意設立監察司,監視藩王與軍鎮的一舉一動。
從那以後,雲桑內部再未起過德宗年間的大動亂。
政令延續了一百多年,演變到後來早就弊大于利。
王朝的六鎮重兵,除了戍衛雲桑與西遼邊境的伏虎堡和駐守溱江的擎天堡,其他三堡都用來監視封地藩王,只有淨沙堡離鹿鳴鎮最近,可一旦北燕與西遼聯合夾擊,就會自顧不暇……
朝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沉迷于泛黃的史卷,去探究研習那些與自己無關的過往。
整理這些的時候,有種奇妙的感覺,她明明是個旁觀者,卻仿佛身臨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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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會走下樓去,同雲桑史官們探讨。那些老學者一說到歷史都是滔滔不絕熱淚盈眶。
她只靜靜的聽着,很少發表看法,在他們眼中,她就是個見識淺薄的小女子,也并不會在意她的觀點。
但她能從傾聽中得到啓示,獲得智慧。她喜歡這種氣氛,都說文人相輕,他們平日裏看起來溫文爾雅,可是固執起來卻比武夫還可怕,甚至一言不合還會打起來。
朝容也不勸阻,只靜靜旁觀。反正他們再沖動再暴躁,最後都會因為一句‘雲桑都沒有了還吵什麽’而停下來。
她也會去和北燕學者們聊天,他們大都是慕容邑的學生,有達奚人、有遼人甚至還有雲桑人。
她以前瞧不起達奚人,覺得他們都是未開化的蠻夷,可現在她卻饒有興趣的學習他們的文字。
許是相處的長了,達奚史官對她并不避諱,她甚至可以毫無顧忌的翻閱他們的文書。
就像他們說的,反正又不是軍事機密,就算看到了又能怎麽樣?
朝容在一卷羊皮紙上看到了一個名字,和朝華箭簇上镌刻的字符一模一樣。
那卷羊皮紙是北燕王室的族譜,那個名字是慕容歸。
達奚人說,首領的兒子們過了周歲會得到一件禮物,刻着名字的黃金箭簇,是身份的象征。
那是以前的習俗,北燕建國後,有人提議将箭簇改成了精致的金鎖片。因為這些天潢貴胄不必像先輩那樣,騎射傍身,戎馬一生。
想到這東西的貴重,朝容愈發思念朝華。
朝華在她的生命中僅是昙花一現,卻永遠不會消失。
想到朝華,自然也就想到了慕容歸。
他要找的書她已經找到,并且托人送了過去,慕容歸是她最不願意面對的人,好在那以後他也再沒有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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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容一整個夏天都呆在天寶閣,原本以為要一年半載才能完成的工作,她卻只用了幾個月。
《雲桑紀》并不完整,整個天成年間的事都空缺。
大概沒有人敢在北燕的天寶閣,撰寫達奚人侵略雲桑的史實吧?
時間過得很快,一月恍如一日。
當她沉醉于此的時候,便将外界一切都抛到了腦後。
李淑年再見到朝容,已經是九月初,她像是脫胎換骨一般。
滿地落葉飄舞,她一身簡約素衣,站在高闊雄偉的天寶閣前,有些形銷骨立。
她的臉色很蒼白,過長的發梢随風起舞,頗有幾分蕭瑟落拓,眼睛卻深湛明亮,如同兩泓秋水。
眼前的她,再不是昭陽殿中接受衆人朝賀的小公主。
李淑年不知道為何,走過來時鬼使神差般行了個屈膝禮,恭恭敬敬道:“奴婢恭迎公主!”
這一年秋末,天寶閣六樓的藏史館終于完成了。
東首是樓梯口,北面一整排高大厚重的實木書櫥中整整齊齊擺放的是雲桑歷朝歷代的史籍。
有些損毀或有污跡的都已經重新抄寫。所有史料都是一式兩份,一份陳列一份珍藏。
南面擺放的是北燕的史冊書籍,雖然無論書櫥還是紙張用料都是最好的,但是跟對面的雲桑一比,着實少的可憐。雖然慕容邑已經盡力将北燕所能書寫的所有名人事跡都命人整理了出來,但依然只占了不到一半。
西邊的書櫥都是空的,書櫥頂端的小金牌上镌刻着‘西遼’二字。
朝容仰頭默默的望着那兩個字,慕容邑緩緩走了過來,道:“你別看這裏空着,等過些年我們大燕國一統天下了,這裏也會裝滿的。到時候,盛寧就會變成天下的王都。天寶閣也會成為天下唯一一座藏書最豐盛的地方。”
朝容側過頭道:“會有那一天嗎?”
慕容邑捋了捋長須道:“你說呢?”
“呵,”朝容冷笑道:“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論藏書豐富,天寶閣甚至還比不上民間。”
慕容邑似乎來了興趣:“哪裏?”
“雪芒山下的顧園。”朝容道。
慕容邑神色怪異的望了她一眼,忽然閉口不言。
朝容心頭微微一動,問道:“大人跟那顧園可有淵源?”
慕容邑緩緩轉到了廳中的屏風前,一邊查看着新擺放的書案桌幾和筆墨紙硯等,一邊漫不經心道:“顧園曾是北方最聞名的學府,無論燕國還是西遼,但凡有學識的人,大都出自那裏,我自然也不例外。”
朝容道:“那您也認識顧元禮顧老先生?”
慕容邑失笑道:“小顧都成老先生了?我離開那裏五十多年了,當時他還是個少年。”
“你再也沒有回去過嗎?”朝容道。
“顧園弟子遍布燕遼,但都受過師門祖訓,一旦出師便不能再回去。”慕容邑緩緩道。
“這……也太不近人情了。”朝容小聲嘟囔道。
“規矩本來就是不近人情的,可就是有這個規矩,無論顧園還是莊子,都能游離于各國政權之外,不會為誰所用。”慕容邑道。
朝容恍然大悟,點頭道:“果然聰明,可是……顧園現在已經衰敗,你們這些以前的學生,就沒有人想過重建嗎?畢竟享有盛名,荒廢了怪可惜的。”
“任何東西有生就有滅,就像你們雲桑王朝,繁盛了數百年,不也衰亡了?你說顧園享譽盛名,可是現在還有幾個年輕人知道?王城早就有了專供貴族子弟求學的學府,各地也在紛紛效仿。哪個年輕人還願翻山越嶺去那偏僻之地一呆幾年,甚至十幾年?”慕容邑反問道。
朝容啞口無言,想了想道:“難道燕國滅亡雲桑之心還未死?”
慕容邑苦笑道:“公主的眼光依舊很犀利,以後我說話得注意點,萬一不小心洩露了朝廷機密,那可是死罪呀!”
朝容有些緊張,繼續問道:“兩國議和不是談了很久嗎?怎麽還要打仗?”
“公主不喜歡打仗?”慕容邑問道。
朝容搖頭道:“當然不喜歡,傻瓜才喜歡打仗。”
慕容邑挑了挑眉道:“好戰固然不對,但是忘戰必危,若是雲桑所有人都和你有一樣的思想,那還是趁早歸降,免得我們出兵。”
朝容張了張嘴,卻是沒有再反駁,而是緩緩道:“是,受教了。”
“好了,今天下午可汗要來視察。公主就先回府休息去吧,這裏有老臣接待。”慕容邑擺了擺手道。
朝容心頭一緊,連忙告辭。
早有一隊王宮侍衛前來清道,不由分說将屬官、仆役等往外驅逐,朝容跟着混亂的人群一起擠了出去。
天寶閣所有人都被集中在庭中,有個北燕武官捧着名冊一一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