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衫客仗劍風流,李淳罡江湖退隐

第二章:青衫客仗劍風流,李淳罡江湖退隐

“青衣飄飄,仗劍江湖,讓整座江湖仰視,一生臨了,最後一劍,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劍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這等手筆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無憾。人走茶涼,沒過多久,江湖就只會看到鄧太阿如何風光,一時無兩,忘記李淳罡曾經給予劍道無與倫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來,天下可以沒有王仙芝這樣的老匹夫,唯獨不能沒有李淳罡這樣的真正風流子。”

——黃龍士

晨光微曦,雨後初晴。昨日大雨的緣故,今早的龍虎山上雲霧更盛,氤氲蒸騰,萦繞間隐去山容,宛若仙境。

大蓮花峰頂,晚間陰冷,斬魔臺上無了真人,鎖龍柱旁青衫仍在,他這一坐便是一夜,懷中綠袍兒早已僵冷,寒意透骨入心,她已無心,他心已死。

鎖龍柱上端不知何時停了一只鴉雀,好像沒有看到下方一動不動宛如雕塑的兩人,啄爪梳羽,大聲啼鳴,青衫似乎回過神來,慘然一笑,輕聲喃昵道:“出劍無生,不合天道,真的是我錯了嗎?”

白發又添白發,俊顏胡茬橫生,憔悴了何止數十歲?一夜時間,綠袍兒身死,恍如隔世。

青衫緩緩起身,不理會腳下的半柄殘劍,重新背起那一襲綠袍,如同背她上山來時一般,負她上山來,又負她下山去,跌跌撞撞,坎坷而行,上山難,下山更難。

未及上山,她便咽氣,青衫雙目赤紅,就是在這山腰,她擺脫自己護住她心脈的罡氣,臨終前說:“我不要活,我就是要死在你的懷裏,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我不願意!”只求一死,只為讓他痛心,讓他刻骨,讓他銘記。

世間文字八萬餘,情字最迷人,情字最害人。

天下多少癡兒女,為此輕生死,甘求兩俱傷。

山下有一人攔路,鶴發長眉,居石端坐,但因身材過于魁梧,少了幾分應有的道骨仙氣兒,見人走近,欠了欠身,落在了道路中央。青衫停步,靜等下文。

“聽我徒弟說,就是你這後生曾言我大楚無劍?”老人似有察覺,長眉一挑,驚訝道:“不是說劍仙嗎?怎的就跌入指玄了?”

比劍輸,論道也敗,既然劍開天門到頭來殺不得天人,劍下無生終究有違天道,那他還有何劍道可言?境界自然一瀉千裏。青衫只是問:“你徒弟是誰?”

“就跟你在西蜀皇宮裏打架的那個,”老人漫不經心答道,撇了眼青衫肩頭露出的半張灰白側臉,示意問道:“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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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她,是我錯了,應得的。”青衫牽強笑笑,“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不敢當,”老人抖眉冷笑,“老夫素來喜食天下最好劍,問天下最強劍,今日在此,是為你李劍甲號稱當世最強的劍開天門一式而來。”

“天門是開不了了,”青衫搖搖頭,将綠袍兒小心地放在路邊,坦然道:“不過兩袖青蛇仍在。”

“晚了一步,有些可惜,”老人謂嘆,随即道:“兩袖青蛇就兩袖青蛇吧,總不至于白跑一趟,好在劍競一途跟境界高低關系不大,倒也不算老夫欺你。”

既然如此,那便戰吧,青衫一伸手,山頂有斷劍飛馳而至。

老人張口一吐,絲絲縷縷劍氣聚成一把凝實光劍,我不練劍,腹中自有劍氣千千萬!

青衫持劍,慢慢閉上眼睛,斷劍之上青芒噴吐,我不出劍,胸中便有劍意萬萬千!

出劍,青光白芒一閃而逝,他未曾躲,他不曾避,兩條手臂落地,換劍亦換臂!

“痛快,”老人封住肩頭的幾處大穴,爽朗笑道:“你沒勝,老夫也沒贏,你小子的劍有點意思。”

青衫割下一塊衣襟吃力地纏在左肩止住血湧,扔下斷劍,漠然道:“李淳罡從此再無劍道。”

老人不以為意,起身便要離去,“別走。”又被喊住。

“還有事?”老人不耐煩道,劍已問完,多留何益?

青衫一翻白眼兒,“你這老家夥就這樣跑過來弄斷人家一條胳膊,拍拍屁股就準備走人啦,還瞅啥?回來呀,快搭把手。”

“……”

夕陽古道,落魄潦倒的獨臂男人彳亍而行,外罩的青衫原本就被劍氣劃得不成樣子,又被他割下來一塊包傷口,撕下來半身做了個布口袋,口袋裏,是一把火燒成灰燼的她和他的一條斷臂,隋老頭兒還想讓自己把他的也一塊兒火化了,哼,做夢。

青衫抱着綠袍兒的骨灰,邊走邊小聲地說着話,用着從前難以想象亦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和耐心,“綠袍兒,看到剛才隋老頭兒吃癟的樣子了吧?那老家夥,還想把他那條破胳膊跟你燒在一起,想得美,他那一把老骨頭也配,你看他黑着臉蹲在一邊自己燒自己胳膊的郁悶勁兒,不是說肚裏劍氣千萬嗎?不妨再多幾道火氣,哈哈。”年近半百初顯佝偻的他身影拉長在落日的餘晖裏,萬千話語絮絮叨叨只想說給那個或許再也聽不到的她聽。

“綠袍兒啊,說實話,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喜歡到底是什麽,年少時意氣風發,向往江湖,癡于劍道,只覺一劍在手,踏江踏湖,好不快哉;然後行走天下,也有過情愛,但多是一夜風流,露水緣分,天亮便消,也只覺得無甚意思,不然,非是吹噓,以我青衫劍仙當年潇灑,天下女子一指勾之,何人不思李?後來,惜才折劍王仙芝,我跟你說哈,可不是我打不過他,是怕開了天門那小子命就沒了,說起來,那小子跟我跑了幾千裏,看我打鬥幾十場,胚子好,萬般金玉丹爐燒,還腆着臉找我挑戰了足足六場,哼,老夫咋着也得算他半個師父吧,要想殺他早殺了,可平生第一敗,敗了就是敗了,整個人忽得輕松了不少,這麽些年,見得多了,往自己身上攬的也太多了,沒意思,真沒意思,就覺着這座江湖啊,雖然風景不錯,卻也沒什麽好的。再後來,再後來……綠袍兒,你我相見不過數面,你卻,他娘的老子就是最煩這情愛牽扯了,你說你臉蛋沒有那青樓的花魁漂亮,性格沒有那大家閨秀的溫和,你就那麽自信老子能看得上你?你就不怕我一劍刺死你後繼續我的江湖逍遙去了?就不怕這世上沒人再記得你?我看你也別叫什麽綠袍兒了,應該叫醋甲,春秋醋甲,傻不傻,你傻不傻,啊?殺父之仇也不報了?我告訴你,老子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從來沒有!我,我就是覺得,有這麽一個女子,半輩子給了我,不明不白的一條性命也給了我,不值當,也不應該……綠袍兒,綠袍兒,你別生氣呀,我是剛才那些都是在胡扯呢,胡扯,我,我帶你回家哈,對了,還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呢……”

他行在路上,哭哭笑笑,狀若癫狂。

他李淳罡何至于此!

劍本無心,人卻有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這座湖啊,淺處王八多,深處無妨有惡蛟,時不時出一頭下山虎過江龍,攪動一時風雲,卻又似流星一瞬,很快湮滅,江湖善忘薄情,江湖風景獨好,無數人追求向往,無數人掙紮不脫,無數人得意,無數人失落,無數人風光,無數人命喪,都是這座江湖。

江湖還是這座江湖,李淳罡向往的江湖。

自從境至指玄,年及弱冠,山上峰巒不夠練劍難有進境,但覺着憑此足可在江湖中闖蕩砥砺劍道,出鄉以來,他對一切充滿了新奇,也真正是見識到了不少,什麽劍客女俠攜手江湖,偶遇豪強各自逃散,什麽黑店劫匪大盜飛賊,貪官污吏民間疾苦,什麽隐士高人仙風道骨,招搖撞騙吃相難看。也曾出劍斬不平,卻發現在這個江湖裏道理沒多大用處,拳頭硬好像也不是唯一的道理,也曾找人切磋磨練劍道,可又被人說成持強淩弱欺人太甚,有自稱前輩的輸了還抵毀他的劍道,說投機路數不合正道。李淳罡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這與他心中的江湖似乎不大一樣,可又不能真跟這些人一般見識,不然就是一頂桀骜狂妄,甚至邪魔外道的大帽子扣下來,他想,或許是自已站的地方不夠高吧,總有一天,他要令整座江湖仰視,改變這些,讓人人都能出青鋒,斬人間不平事,還江湖一個俠義。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心什麽樣,江湖也就什麽樣子。

初入江湖時,覺着江湖如那劍身兩面,非黑即白,正魔不兩立,可慢慢發現,不見邪魔蹤跡,而所謂的名門正道,要麽是高高在上獨善其身,更多的還是人情事故串聯起來的鎖鏈,将每個人羁絡其中,僞君子遠遠比真小人多得多,這樣的江湖,他不太喜歡,這樣的前輩,他不想成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那又如何?他是誰?他是在第一次握劍時就自知以後會成為劍道魁首的李淳罡啊!他要去活出一個真正的潇灑自在來,就算衆人皆醒我獨醉又如何?因為舉世俱濁,唯我獨清!

醇酒仗劍,醉飲江湖酒一壺。

這是他李淳罡,一個人的江湖。

廣陵富庶,沃野千裏,自古便為魚米之鄉,兼萬裏廣陵江由此入海,南北居中,商貿繁榮,每年八月更是人潮湧入,共期盛會。

八月十八日,廣陵大潮甲天下。

楚地多門閥,千年世族比比皆是,多以書香門第,清流名士自诩,亦承天下文脈正統,自三百年前大奉王朝始,士子負笈游學,旅覽經歷,廣陵觀潮,江湖聚首,便已成為楚地風俗。

李淳罡行到廣陵,自然也是為了觀潮而來,他聽聞每年盛會三教九流皆至,少不了有大俠高手,讓他比試切蹉劍道,能再求突破,之前沒遇到也就罷了,總不能偌大個江湖,連個像樣的敵手都找不到,這讓他劍競一途還怎樣進步啊。

大燕矶,據說是廣陵觀潮最好的地方,大江兩岸,世家豪閥與本地權貴自然占據了最好的觀景地方,士子文人與市井游俠擠在兩邊,泾渭分明。特意換了一身嶄新衣服的李淳罡青衫仗劍,自是俊逸非凡,他發現自己還是想得簡單了,廣陵本地人不說,如此盛會,近水樓臺自然不會錯過,而從整個天下慕名而來的人擠在一起,除了幾條權貴預留的通行路徑,別說打鬥的地方,連擠近了看看都不行,人流湧動,他這一身行頭,自然被擠向了文人士子一方,這讓他有些郁悶,七百年前張聖人游歷諸國,傳授君子六藝,自那以後,青衫仗劍便在讀書人中盛行開來,咋滴?俠客就不能着青衫了?非得要五大三粗,像你們這些文弱書生佩個劍還不是當擺設。

中秋剛過,秋老虎依然強勁,廣陵江畔,權貴富紳多搭起了涼棚,一來遮陽,就坐飲酒品茶,倒也悠閑,二來像那些四面垂吊輕紗的,多半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們,不宜抛頭露面,這樣既可賞景,還可看看那些文人俠士,是否有中意的,好心中有個思量,也正是因為如此,今天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們都鉚足了勁兒,想要好好表現一番,那些或許失意落魄的江湖游俠們也不例外,若被哪家看中結交招攬,雖說少了些自由,也總好過這每日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浪蕩日子是不?江湖苦,江湖累,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句實誠話。若是再能得一兩個小姐青眼,啧啧,想想就那啥。

文人弄墨武夫藝,待價而沽與帝王,自古皆然。

李淳罡竟一路被擠到江邊,他抱劍而立,聽着文人們客套寒暄,再遠處是嘈雜的小攤吆喝販賣,打個哈欠,百無聊賴,只聽得附近人腰間環佩清音也覺刺耳,漸聞有悶雷聲遠遠傳來,不過很快被人群中此起彼伏的“來了,大潮來了!”或驚喜或激動聲蓋過,李淳罡跟衆人一樣向遠方眺望,旁人目力不及,他卻看得到,水光接天處,有白線豎立,伴聲漸近。

“這位兄臺站那麽近做什麽,兄臺?”李淳罡聽到身後有人喊他,回頭看到是一位儒雅的文士,把他向後拽了幾步,離開觀景臺邊緣,微笑解釋道:“兄臺是第一次來我們廣陵觀大潮吧,可知這廣陵江中有惡蛟,會借潮勢作亂,卷走近水之人,再說大潮洶湧,還是站遠些觀看比較好。”

李淳罡環顧四周,果然這些讀書人不約而同地退後了幾丈,留出空當,有的席地而坐已經開始研墨鋪紙,看來是想趁着大潮經過時好好“即興”吟誦出幾篇詩句。李淳罡指指不遠處江湖陣營那幫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游俠問:“那他們為什麽不躲?”

這位書生微微皺眉,略帶譏諷道:“一介草莽,憑一時血氣之勇,妄圖與天地之力相抗,真是不自量力。”

李淳罡笑笑不再言語,見那似随奔雷陣陣,滾滾大潮排山倒海而來,他眼眸發亮,心中只覺戰意滔天。不顧卷走,刀兵打潮的俠客,筆墨揮毫,贊頌天地偉力的文士,以及精通水性于水中賣弄的弄潮兒,卻忽的停了動作。

這一日,廣陵江兩岸觀潮人,看到了令其畢生難忘的一幕,大潮湧來,比兩岸高地還要高出數丈的晶瑩水牆之上,有一襲青衫仗劍,踏浪而行,恍若天神,豪放笑聲壓過潮聲:

“禦劍行江觀潮湧,笑指乾坤問蒼穹。

手中三尺青鋒在,遇蛟龍處斬蛟龍!”

胸中小不平,烈酒消之,胸中大塊壘,唯劍能消!我李淳罡一劍在手,何懼天地!

這一日,青年劍客李淳罡才入江湖,便名動江湖,青衫仗劍過潮頭,引領一代風流。

風頭出盡,自然也是有人羨豔有人眼紅,更多的還是來自四面八方各路俠士的挑戰,李淳罡再也不缺磨劍石了,人怎樣來他讓人怎樣灰溜溜地回去,名門正派或高人子弟自重身份,也沒把他這個雖然天資豔豔的獨行劍客太放在眼裏,畢竟他和那些所謂的龐然大物高人前輩們還差着一截。所以來找他挑戰的,也大多是江湖中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游俠小宗派,見他年輕,若是憑自己的半瓶子水能砸倒,也是白到手的名聲不是?敗了自然就去吹噓他有多厲害,反正輸的不止自己一個,也不丢人。李淳罡因此聲名日盛。

為名為利為前程,文人相輕,武夫相争,八擡轎子誰擡誰?可偌大江湖,又有幾人能免俗?

江湖傳言:青年劍客李淳罡,五百年一遇之仙劍大材,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踏指玄,二十四歲……他二十四歲這年,冬天分外寒,雪花如席遮江南。

漫天飛雪中,有一人在獨自練劍,三尺亮鋒,噴吐青罡丈餘,卻又如此靈動,舞動間将人周身罩得密不透風,遠看就像一個青色大光團,劍速稍慢時,同樣不見劍身,虛實相映,目之所及唯餘光影,如兩條靈動青蛇游移,飄忽不定,一劍雙罡,兩袖青蛇。

李淳罡到了一個關口,幾年來他也一直能感到自己在不斷進境,今日觀落雪紛紛,乘興練劍,卻又因雪生煩,天幕廣闊,飄雪無數,自己一劍遞出,斬得了一片兩片,也斬得了十片八片,可千片萬片落下,如何能盡斬?并非自尋煩惱,實心生此念心意不通,若避之不解,非他劍道!

出劍直刺,劍罡所及,可透催雪花上百片,心意所動,青蛇分化,能絞碎方圓數丈。可人力終有時窮,人力有窮,天地有窮否?那我便以劍意引動天地!天地之力為我所用,我力便無窮!  任你雪花無數,我自一劍斬之。

時來天地皆同力。

劍出,方圓百丈劍氣縱橫,飛雪俱碎,碎雪凝劍,再斬百丈!

這一日,李淳罡斬雪有悟,初入天象境界,二十四歲入天象,天下無雙!

東越劍池,地處東南,并非為池,實取“此有池淵,以藏天下名劍。”之意,亦非一派,而是大小宗門數十座,互為盟交客卿,意圖以此稱雄天下,其中又以宋氏為首,只是長時間以來被號稱“名劍成冢,天下劍意有一石,我獨占八鬥。”的劍士聖地加死地吳家劍冢壓了不止一頭,至使前者多走劍氣劍招一途,力圖以此超越,雖有諸多獨道之處,奈何人家吳家劍冢根本就不搭理,單方面的追逐叫嚣,未免稍顯憋屈。不過若僅在東越,甚至整個東南的江湖而言,确實可以說是遮天巨樹,壓的下面的宗門幾乎不見天日,鮮為人知。

梅花劍宗,東越劍池中數一數二的大勢力,不僅在于人數,更在于其宗主吳玮是一位實打實的天象境高手,一手梅花劍苦練數十載,出神入化,冠絕東南,更于前人基礎上自創一式“紅梅映雪”,為習劍之人津津樂道。

這日那吳玮正在後園梅林中練劍,數株百年老梅蒼勁非常,雪落黑白相映,倒也成景,只是還未到梅開,有些可惜了,吳玮收劍回鞘,正欲回房,忽見一位門房匆匆跑來禀報道:“宗主,午後門外來了個青年劍客,言語狂妄,口口聲聲要見宗主,還對我宗出言不遜,我等阻攔不住,少爺和宋公子還被他給傷了。”

“帶我去見,”吳玮負手道,行走間思,自己的兒子已入二品,宋家那個也差不多,對付那劍客,二不敵一,想那青年已窺一品門徑,縱觀武林,加起來這等人物也不過一手之數,劍客?莫不是那一位?這位梅花宗主心中冷笑,幾年前也曾查過,雖不确定,但想那人背後也無多大靠山,今日如此尋釁,自己倒不妨效法吳家劍冢将人留下做奴,啧,一品高手,甚至還可能是指玄,倒是不小的助力。

李淳罡抱劍倚在被砸掉幾塊紅漆的中門邊,腳下是幾個在雪地裏打着滾半死不活的仆役和受了傷幾次欲爬起未能成功的宋吳兩家的少爺,他有一眼沒一眼地望着依舊飄落的雪花,一副慵懶不已的潇灑派頭,心裏卻犯着嘀咕,這都好一會兒了,那位所謂的宗師高人怎麽還沒有出來?莫名其妙地初晉天象,讓他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想找個人練練手,正好游經東越劍池附近,偶聞桃花劍宗宗主是位天象境強者,劍法卓絕,便詢問着路趕來了,這幾個所謂大派名門目中無人的看門狗,他也只是順手教訓,至于兩位功夫也不俗的少爺嘛,哈哈,事情不鬧大點兒,怎麽能讓高高在上的宗主出來呢?想來那位前輩不會怪罪。若是他勝的話,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輸。

李淳罡忍不住罵娘,這大冷天的,若不是感知到附近已經有許多人暗中圍觀,他早就直接進去找人了,這劍客大俠的風範可真不是好保持的,他正尋思着,見從門內走出來了一位發鬓染霜,長衫提劍,清瘦矍铄的老者,知是正主來了,李淳罡站直身體,豎劍在前,躬不躬禮不禮地一拱手,清清嗓子而又散漫道:“李淳罡前來問劍。”

吳玮看到門外的場景臉已經拉了下來,此時又見李淳罡這副做派,讓他梅花劍宗顏面何在?頓時怒不可遏,喝斥道:“豎子敢爾!”一揮衣袖,左手抛出長劍,右手又握住劍柄,順勢抽出,劍鞘擊向李淳罡,一道雪亮長鋒又後來居上,“問劍,你找閻王問去吧,”吳玮陰驽想道。梅木雙分!一出手便是狠辣的殺招。

李淳罡躲掉劍鞘,一格擋劍鋒順勢蕩開,遠遠站定笑道:“前輩也不說一聲就痛下殺手,不妥,不妥,有失君子風度。”說着也不出劍,連鞘遠遠一指,“那便請前輩賜教。”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吳緯面若寒霜,雄渾氣機外洩,積雪激揚,也不言語,只是出劍疾攻,李淳罡卻不與他硬碰,從容閃躲,如此數個回合,吳玮終于停手問道:“小兒,你這厮不是說要問劍嗎?如今又不出劍,是何道理!”

“遛狗玩啊,”李淳罡調笑道。

“你……”吳玮怒極,揮劍再戰,劍氣所及,雪地碎裂。李淳罡不敢托大,緩緩抽劍,嘴上卻一點兒也不放過,“既然前輩如此不解風情,那就讓李某好好領教一下前輩的梅花破劍吧。”

青白劍罡交織,方圓地面及空中肅然一清,令吳玮意外的是,李淳罡既非初入一品也非已晉指玄,而是年紀輕輕就已經步入了那在諸多人看來遙不可及,而他窮盡半生才達到的天象境界,更令他憤恨的是,這姓李的雖然內力不如他那般渾厚,但氣機流轉上竟找不出破綻,而劍意劍招比之他梅花劍宗的獨門絕技更是隐有超出之意,不是說他沒有背景嗎?小小年紀何以至此啊!今日若留不下他,本宗百年威名就要斷送在自己手上了,吳玮一咬牙,擋過李淳罡刁鑽一劍,退開一丈,氣機狂湧,一瞬百裏,他一手橫劍,一手做下按狀,飄忽如瓣落,原本蕩開的積雪開始浮起聚合,在空中凝出一朵朵精致的白梅花苞,緩緩綻放,紅梅映雪!白梅無數,破空襲去,紅當為敵血染。

李淳罡嘴角閃過一絲譏諷,你梅花再多,能有這漫天飛雪多?罡氣極厚極純極內斂又如何?我自有一劍!

“斬!”李淳罡輕喝一聲,兩袖青蛇散作無數青芒,梅花萬千,悉數斬之!

吳玮心神俱震,強忍住湧到喉頭的甜腥,盯着李淳罡,那眼神幾欲吃人。

李淳罡故作驚訝後撤一步道:“雖自知英俊,但不過只是一副皮囊,前輩還是莫要如此看着晚輩,李某觀前輩劍法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收放自如,精妙非凡,真是由衷敬佩,只是感覺‘紅梅映雪’之名稍顯不妥當,若易為‘兩袖青蛇出,紅梅落雪膚’更為風月無邊,前輩以為如何?”

“噗”吳玮一口鮮血噴出,用力閉上眼晴,往事如昨,且不去顧,百年清譽,今日盡毀!思緒與氣血翻湧時卻又不由失神,他自幼習練梅花劍,亦素喜梅,幾十年了,仍不覺厭,此南地少雪,落白更難長存,似今日之大雪極罕,惜哉梅未開!梅開不見雪,雪落未逢梅,當為人生一大憾事!那今日就且容他,輕踏白雪,來尋梅。

一步,兩步,落地淺淺痕,李淳罡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他未曾想吳玮臨敗之時競有所悟,不過有悟又如何?李淳罡咧嘴一笑,白齒森森,握劍開始前奔,“花拳繡腿的少糊弄,老子這兒有一劍仙人跪,就問你他娘的跪不跪?!”

人跪。“前輩,我贏了,”言畢,李淳罡轉身便走,握劍的手微顫,自己劍上被砍了個好大的缺口,又得換劍了,好幾兩銀子的呢,不說了,心疼,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上哪弄把好劍。

他身後,那位東越劍池梅花劍宗的宗主灑然而笑,“我吳玮愧對先輩,何惜一死。”橫劍自刎。

這一日,吳府後園臨近前院的牆角內,有梅數枝淩寒開,殷紅如血。

“我當時在想,用言語激着,讓那吳玮盡全力,像那些普通江湖人士切磋,招式花裏胡哨,互相留一手,讓三分,虛頭巴腦的,沒多大意思,兵是殺人器,不想着殺人,怎麽能使得好呢?我向往的是如呂祖那般千裏飛劍斬頭顱的劍道啊,年輕氣盛,顧忌也少,沒料到那吳老頭兒會自刎,可人死了也就死了,只能怪那小老兒心眼小氣性大,輸不起還要比,哪裏想過那以德高孤傲清譽稱世的梅花劍宗宗主,是給我活活逼死的呢,他不想活嗎?非不願也,實不能也,可能在我敗給那姓齊的之後才真正明白。有些東西,是只有用血才能洗淨證明和留住的,再後來,卻也不再用那種法子了。嘿,綠袍兒啊,你看咱們說着說着就到了,到家喽……”

到家了,說是家,三間黃泥屋築在山腳,早已敗落,檐間屋脊之上老長的草,所幸未塌,門前有塊方塘,塘水初涸,剩下些殘荷斷梗,早些年青衫特意買來放進去的青紅兩條鯉魚亦不知所蹤。青衫揣着布包進了屋,木門是一碰便倒,茅頂漏光,屋中牆面水漬斑駁,桌椅床板早已腐朽,青衫翻了翻,衣櫃裏還剩一件離家前新做的羊皮裘子,他離鄉前曾極為自負以為長也不過半年,就要與世無敵,也就會無趣而回,去時楊柳依依,便提前連歸時的冬裝都做好了,誰料想這一走就是近半個甲子,青衫将皮裘抖抖灰塵裹在身上,往事不堪回首,又尋到當初所用的一柄無名劍,拆下塊厚木板一塊用單臂夾着,出了屋。

青衫沿着長滿荒草的曾經小路上山,山頂,是他年輕時練劍處,長久下來,四周峰巒被從中劈去,留下了兩側薄岩樹起的光滑峭壁,就有這一圈殘峰圍着的平坦山頂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包,墳前有木碑無字,碑前豎舊劍并立,青衫裹着羊皮裘蹲坐在墳前暫歇喘息,僅有的右手指間滿是紅泥,“綠袍兒啊,你呆在這兒吧,這裏風景不錯,也是我的家鄉,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碑上就沒寫字,也沒什麽好寫的,想說的都說了,也不需要別人知道這兒是誰,李淳罡一個人知道就行啦,這劍是我年輕時用的,欠你一劍,不夠還的,有你,不要劍了,我下山啦,去找你,等着我。”青衫慢步走着,不時回頭望一眼。

上山又下山,他去找她。

“書灘劍灘不算險,桐嶺才是鬼門關。”燕子江上游,山夾水流,河道奇險,但最險的還是出山口處,桐嶺峽谷盡頭,江流兩岸壁齊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門戶,每次僅能容一船通行,水下亦有暗礁,崖壁上更有數百年前大真人呂洞玄劍筆親書“鬼哭雄關”四個大字,桐嶺鬼門關之險可見一斑,但只要出了這個關口,餘下河道就皆是一馬平川了,三江交彙,八百裏春神湖,仿佛讓人由陰間猛得跌入陽間,恍若隔世,這也正是此稱謂由來。

李淳罡行至鬼門關,觀呂祖劍書,如此奇景,心神激蕩,已能飛劍,便效法當年呂祖,禦劍橫江,吟詩而渡:

“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

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峽中行船上忽然驚呼聲四起,駕船人勉力控舟,不敢大意,乘船人心中忐忑,知此地險,躲在艙中,戰戰兢兢,今日卻忽見此等神仙模樣之人臨世飛渡,怎能不讓人驚訝惶恐?

神人将去,船艙中卻突然跑出來一綠衣女子,趴在船欄,壯起膽子喊了一聲:“神仙!”

李淳罡聞聲回首,見船邊靜立一襲綠衣,清純女子呆呆地望着自己,酒窩兩個,一笑嫣然。

他微微一愣,向她招招手,拂袖回又過頭,青衫翻飛,潇灑無比,繼續且吟且行:

“我來桐嶺欲寫文,呂祖劍書必為鄰。

前生非能高晚輩,鬼門關上何比今?”

自比高過呂祖,口氣何其大耶?!

這一日,李淳罡飛劍過鬼門,初遇綠袍兒,兩人擦肩,不知以後是否還有過再見,他已能飛劍,一心只求仙劍大道,并不挂念,她尚未習武,卻傻傻地癡戀一生。

吳家劍冢,是天下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聖地。

說吳家劍冢是死地,那是緣于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成名立萬,就得過吳家這一關,與吳家人或是吳家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冢,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通大成之人。

吳家劍冢成名七百餘年,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至于之後歷朝數代所謂的劍道劍仙當世第一,就不計其數了,多少年來,所有江湖中人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就是,天下劍客不論多少人,劍林就只有兩座,一座是吳家,一座是吳家之外的全部用劍之人。有那些個之于每一代江湖都如雷貫耳的劍道天才坐鎮劍冢,每個江湖百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江湖新秀和自以為劍術無匹的高手前往吳家證明自己,但是除了極少數劍客功成身退,絕大多數都是整個餘生都要留在劍冢為吳家奴,練習那傳說中的坐劍術和枯劍術,吳家立下這個不近人情至極的規矩,據說源于大秦年間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家家主吳邛的一段話,“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而那時立的規矩。之後的數百年間,也幾乎成為了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吳家同樣為天下劍士眼中的聖地,代代傳承,代代收藏,名劍都已經堆積成山,許多早已失傳的珍本孤本上乘劍譜更是坐擁無數,任意取回一劍一譜,除了能夠受益終生,入冢出冢這件事本身,更是能讓劍士一夜之間從無名小卒登頂劍林的一條終南捷徑。吸引力之大可想而知,可無數人去挑戰,入冢再出冢的寥寥無幾,如大奉年間的吳家家主吳阖臨終所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無劍。”和百年前讓吳家大傷元氣的九人破萬騎,足可以見想勝之的艱難程度和吳家人的底氣與傲氣。東越劍池比之還是相差太遠。

李淳罡來到了吳家劍冢,站在這片雖不華麗卻極為素淨的府院前,再往後可見石林矮丘,想必就是世人所謂內藏名劍無數的劍墳了吧,自入江湖以來,這個名字在他耳邊響了太多太多次,而他作為一名劍士,這個天下中的劍士,每多戰勝一個人,這個名字就越來越像一座山壓在他的頭頂,阻他劍道!

天下無劍嗎?李淳罡不著痕跡地向身側撇了一眼,微微一笑,朗聲道:“李淳罡代天下劍士天下劍,前來問劍!”不見動靜,過了半晌,就在李淳罡尴尬萬分想要硬闖劍冢的時候,側門兒推開一條縫,擠出來了一位枯瘦老者,臉上沒肉,仿佛皺皮繃着個骷髅,頭發眉毛也稀疏的沒有幾根了,走到李淳罡三丈外停步,也不答話,平靜施禮抽劍。李淳罡嘴角微抽,這他娘的都是什麽怪人吶,風度,風度還是要有的,他又道:“敢問前輩,天下可有劍否?”手上動作可一點兒也不慢,同樣抽劍,意料之中沒有答案,那便打出來個答案吧。

老者出劍無聲,劍氣卻是淩厲無比,一股衰朽劍意彌漫開來,李淳罡估摸着是不能近身了,仙人跪沒法使,也不敢托大,兩袖青蛇出,一袖劍罡破劍氣,一袖劍意斬劍意!又直沖向老者,李淳罡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笑言:“好大的味兒啊,前輩莫不是剛從棺材板裏爬出來的吧?李淳罡只是想問一句,這天下有劍否?”話音落,瞬間暴起,青蛇之後再出劍,不給老者絲毫喘息之機。

老者渾濁眼眸閃過光亮,卻又瞬間厲芒暴射,想不到這位年輕人不但劍罡劍意如此霸道,劍招也同樣精妙,忙舉劍以應。

李淳罡胸中郁氣不得舒,一往無前,斬意破罡,論劍招?你當真以為你吳家能強得過我?!

交手也僅瞬間,吳家老者被橫劍在頸,李淳罡冷笑道:“是生是死,我再問一遍,前輩覺得天下有劍否?”劍鋒破皮,血滲,老者卻只感冷意森森,生死與劍當何擇?“有,”老者沙啞道,“天下有劍。”他選生,劍心盡毀。

李淳罡松開老者,又面向劍冢方向大聲道:“既認天下有劍,那不才鬥膽問劍于吳家當代劍魁!”

一襲青衫從劍冢中驟起,剎那而至,依然清瘦,比老者年輕些許,不過頭發也已花白,不同的是面帶微笑,擺擺手,老者失魂落魄走回,那人看向李淳罡,合手前伸以為禮,“吳家吳二歧,既然李公子年少天驕,勝過我修閉口劍的師伯,便已視出冢,若再勝某,便可往劍墳遴選寶劍。只是不知李公子适才為何不入冢,反而在這門外等?我家中人各有所忙,方才怠慢,還請公子見諒。”

李淳罡拱手回禮,表情微僵,總不能說自己是怕進去被圍攻吧?一本正經岔開話題道:“不敢,李淳罡聽聞吳家先輩曾言天下無劍,心有不忿,此行只為問個究竟,想讓吳家也想讓天下看看,劍非吳家獨有,這世間還有如此渾厚劍氣,還有如此繁華劍招,還有如此高明劍術,還有如此霸道劍意在!若說選劍嘛,李某眼光不好,倒有個不情之請,聽聞吳劍魁有一柄絕世名劍木馬牛,不知可否割愛?”

吳二歧差點兒一口老血噴出來,世間怎有如此……妙人?強撐笑容道:“可,公子若勝。”若敗,則一切免談!

這一日,據當日觀戰者轉述道,兩人交手近百招,招招精絕無雙,李淳罡稍勝一籌,吳劍魁交劍認輸,木馬牛易主。

也是這一日,提了把新得來的寶劍,再次砍出豁口的舊劍也不要了,身前受傷,束發綿紳被割斷,因而披散着頭發的李淳罡,堵了一個人的去路。

青年不見得比他年紀小,只是因為身體抽條太高,臉上少肉而略帶青澀,此刻樹林中,看完打架就風緊扯乎,卻突然被兇神惡煞的李淳罡攔住的青年有些無措。

李淳罡語氣不善地問道:“小子,我發現你一直在跟着我,偷看我與別人比試,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吧,老實交待,到底想幹什麽?”

青年漲紅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李淳罡又仔細打量他兩眼皺眉道:“小子,可曾聽過呂祖有一句詩作警言,‘匣中三尺不常鳴,不遇同人誓不傳。’你雖初入金剛,也算天賦頗佳,可走的是以力證道的路子,與我道不同,貿然偷師,恐怕沒什麽好處。”

青年有些郁悶道:“他們說武夫蠻力是歧路,難證大道。”

李淳罡聞言瞪眼,“他們放屁,武夫雖證道不易,但如問頂登山,腳踏實地,在我看來,比那些和尚道士空中樓閣的境界要穩固太多,三百年前的高樹露雖然修道,但他那一身金剛無垢體魄,不照樣也是走武夫路子一點點打磨出來的?屠盡天下一品高手,那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青年笑了,猶豫道:“我看人打架,能看懂幾分,不再拘泥于招式刀劍,而是用拳用腳皆能使,不知算不算變成自己的?”說着還比劃了兩下。

李淳罡驚訝道:“還能這樣使?那你這熔爐不小,真是霸道,小子你知道嗎?想學我的兩袖青蛇,不能光看,還得親身體驗過才行……”

片刻後,“小子,你這份天資,将來未必沒有與我并肩的可能,以後若覺得進境或是可以了,盡管來找我挑戰,老子一定不吝賜教。”李淳罡扛着劍一臉舒暢地走出樹林,與那個什麽吳二歧一戰花花繞子不少,打得太憋屈了,胖揍這皮糙肉厚的青年一頓,心情着實好了不少。

林間,鼻青臉腫的青年爬起,望向那道身影,眼神熾熱,他大聲道:“王仙芝謝過李劍神!”

“知道了,”李淳罡沒有回頭,聲音遠遠傳來,吟誦起了他不知哪位仰慕者給他寫的《青龍劍神歌》:

“獨走獨停獨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線。

獨人獨衫獨自劍,劍尖鋒芒過三千。

世間無人能識我,只是冷眼笑瘋癫。

唯有山鬼與龍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潇灑離去,他走後,青年又呲牙咧嘴地躺回,下手可是真重,這傷估計得養上好幾天了。

王仙芝……

在此後的幾年間,李淳罡行遍天下。

他曾走江湖以北,看北地草原千萬野牛奔騰,穿行其中,踩牛身如履平地,悟悍大摧堅,劍罡由細入微,游蹤無定點劍術。

他曾觀南臨汪洋,巨浪拍頭,任你排山摧城,我自有一劍炸開江海!打的當時南海觀音宗一位初入江湖被稱“南海有龍女,劍術已入神。風高浪快,騎蟾萬裏一劍行。”的仙子赤腳哭着跑回宗門,從此杳無音信,不再出世。

他曾西上佛教聖地爛陀山,以劍問佛,斬殺羅漢二十三,笑言:“我李淳罡一劍之下,未曾聞有神佛!”一劍在手,殺不掉,便是真,殺得掉,便為假,生死之間自見神佛真僞!

他曾戰大楚劍道宗師呂思先,勝之後放狂言道:“大楚無劍!”大楚無劍,劍唯我木馬牛一柄,天下無劍士,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據此天險,更兼巴蜀天府之土,千裏沃野,西蜀國祚之長,國基之穩,春秋亂戰中,別國羨豔而又難以企及。卻說那西蜀皇帝的胞弟蘇茂,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武道天才,習劍半百年,竟一舉入了那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境界,被尊西蜀劍聖。

李淳罡因此單身入西蜀,還獨自闖了西蜀皇宮,一人一劍,一路殺至西蜀皇帝那上朝大殿外,只求與那劍聖一戰,劍聖是出來了,他卻被當做刺客,被蘇茂和十六名劍術高手攔路圍攻,劍術高手倒在其次,這個劍聖是實打實的劍仙境界,內力渾厚頗為暴烈不說,他不走西蜀慣有的精妙劍術路子,而是提一口其貌不揚的玄鐵重劍,劍式大開大合間堂堂正正,頗有王道之風,可這樣也讓人無從拆招,何談去破?身側高手夾擊,更沒法躲避,李淳罡暗中叫苦,自出江湖以來第一回,兩袖青蛇竟被壓制,他沉下心,腳下生根,來劍便出劍以應,你無可破又如何?我自無破綻,想讓我使順劍巧力之類的陰柔劍招先行化解?不可能,我李淳罡的劍沒有這樣的道!任你人多勢衆又如何?我自穩若磐石屹立不動,以你劍,養我意。

李淳罡想起年少時練劍,家鄉山頂的花崗岩異常堅硬,開始時僅能于其上留淺痕,後随修為漸漲,痕多裂石,石碎鑿山,一日複一日,以至于後來開山削峰,記得每次把一塊兒石頭弄得千瘡百孔,最後那下使其整個崩碎的一劍,是威力最大也最痛快的,入了江湖後得知,有一招劍式與那類似,名為開蜀式,取意蜀地山險,開鑿道路何其艱辛,之前千錘萬鑿只為最後那一劍,一劍開蜀,非厚積薄發,而是厚積厚發!任你前阻再多,我自養我那一劍,今且身在蜀地來開蜀!

蓄勢成,出劍,劍氣滾龍壁!你霸道,我自比你更霸道!你人多,我劍意自比你劍多!西蜀皇宮大殿前,李淳罡劍氣所及,萬鈞九龍丹璧開裂,雕龍被盡數磨平,攔截劍術高手計十六人,屍骨俱碎!

西蜀劍聖被擊退數丈,滿臉鮮血,握劍雙手傷口深可見骨,但手中劍不曾脫,李淳罡收劍漠然道:“李淳罡來此只求與劍聖一戰,既已分勝負,那便告辭,”說完轉身離去,笑聲遠遠飄來,“李某曾言大楚無劍,而今且看,西蜀亦無劍!”西蜀劍聖棄劍,衆臣目送,無人敢追。

李淳罡出了西蜀皇宮,愈行愈急,直至無人處才一口鮮血噴出,經脈俱損,栽倒在地,劍氣滾龍壁,其劍罡劍氣狂暴無比,傷人先傷己。

三十歲之前,江湖是他一個人的江湖,他的劍道,天下無雙,兩袖青蛇更被江湖人稱做獨領風騷五十年的絕技!而立之後,更是鋒芒必露,卻開始養蓄劍意,與人對敵,很少再見他出劍,正所謂:“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從前是吳家劍冢,現在唯他一人,成為天下學劍人繞不開躲不掉的巅峰,只要有他李淳罡在,便無人敢稱劍法超群!似如此風流人物,卻極少聽其風流傳言,雖聽他言:“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人間,無快劍摯友,不願老此江湖。”雖喜飲酒,但一不見他有紅顏知己,二不聞他有至交好友,可以說是真正的獨行俠,所求為何?唯劍而已!以至于世間多少癡情女子為他相思成疾?江湖多少用劍武人俠客對他頂禮膜拜?曾有一名流才女作詩盛贊曰:

“朝游東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膽氣粗。

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劍當空氣雲錯。

連喝三回急急去,只見空裏人頭落。

世人道我在登階,早過巍巍十八樓。”

他李青膽別號也由此而來。

三十六歲,養意自悟,得劍出無回道,一腳踏入陸地神仙,初窺天門,創劍開天門一式,劍術劍招,甚至劍意劍罡,皆非頂尖,可李淳罡出劍無回,志在一劍開天門,斬天人,一劍遞一劍,一往無前,淩厲無匹,劍下可謂無生,恰合劍道,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始稱天下無敵。當年武評,穩坐天下第一!被尊春秋十三甲之劍甲,更居十三甲魁首,無一人疑議!

時江湖上有四大宗師之說,李淳罡曾揚言,便除他之外其餘,槍仙王繡,酆都綠袍和符将紅甲三人聯手,他也只需一劍勝之,在他看來,“易事,難事,風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都不過是老子一劍的事!”他已得劍道,又複何懼哉!逍遙天地間。

暗夜山巅,他又一次攔住了他。一晃眼十數年過去,他依舊青衫長劍,風流無兩,他卻褪去青澀,長成一位魁梧壯漢,己變了模樣。

往日依稀不可追。

青衫笑問:“這是第幾次了?”

“六次”漢子答道,六次挑戰,亦是六次指點。

“六次啊,”青衫輕嘆,十數年,自己何時也變得傷春悲秋起來了?“可是又進境了?這回可有勝算?”

漢子坦然答道:“應是大天象,并無勝算。”

青衫點點頭,一次複一次,兩人都在不斷進步,只是差距卻在不斷縮小,怕是下次,下次?下次又如何?他李淳罡還能輸了不成?青衫輕吸口氣,平靜抽劍。漢子擺好架勢。

山頂空曠無人,兩道身影來去如風,每一次激烈碰撞,山峰撼動,聲如雷震,一人持劍青芒乍閃,一人空手渾黃裹拳,從深夜一直戰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勝負未分,李淳罡是許久沒打的如此痛快了,愈戰愈勇,王仙芝以武入道,大天象境,自是彪悍無比,李淳罡心中在贊賞其武道精進時又有些郁悶,依鬥了這許久來看,自己不開天門難以取勝,可開了門又怕……,這小子竟幾次試圖去折自己的劍,膽兒肥了是吧,老子砍不死你!然後……

“輸了,”青衫收斷劍回鞘依舊平靜道。

“可,”漢子愣愣看着自己手中的劍尖呆滞道:“可你連天門都沒開。”

“開個毛線,”李淳罡翻了個白眼,要開了你小子真當自己還有命在?不耐煩擺手道:“行了,你站這兒吧,我下山了,不用送。”

晨曦朝陽中,王仙芝看着那道依舊挺拔的身影,欲言又止。

“小子,你很不錯。我李淳罡能劍摧五岳倒,自然也能收劍膝前橫,這一戰,雖有遺憾,卻不後悔……”聲音遠遠飄來。

他李淳罡何需別人憐謝?!

劍道魁首,天下第一人李淳罡敗于一名武夫之手,木馬牛被折的消息在江湖裏瘋傳,今無數人扼腕嘆息,諸多濡慕李淳罡風采的劍士甚至因此棄劍,也今無數人熱血激昂,武無第二,江湖善忘,王仙芝一時風頭無兩,不過這一時稍長,有近一甲子,影響了江湖整整一代人的青衫劍神李淳罡漸漸淡出,這一淡出時間亦稍長,也有近一甲子。

李淳罡渾身輕松,只是沒想到現在還有人來挑戰他,那人還是近幾年才名動江湖,自己曾放言一劍敗之,與他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老祖綠袍兒。哼,真當自己木馬牛被折了就好欺負了?

李淳罡看着面前這個神色漠然說着挑戰之類狂妄無比話語的綠衣女子,莫名感覺有些眼熟。

她異常狠辣,一出手便是搏命殺招,他不得不認真應對,可就在他一劍刺出,她卻一下子散去了所有內力氣機,任其斷劍洞穿心胸,淚流滿面,猶慘白笑言,賭氣諷刺道:“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劍出無回,他這回卻收不得劍了,電光火石,想起了她,心如刀狡,明白了所謂心疼,便是傷了她,受傷的卻是自己。

為救她,他千裏奔行上龍虎,她卻在臨到時咽了氣,與齊玄幀論道求金丹,被其大罵一通,說他自己畢生所求飛劍取人頭的劍道,乃庶人下乘劍,末節小技,無異于鬥雞,說什麽兩人相擊,上斬頸項下決心肺,擊劍殺人,飛劍千裏又怎樣?劍下無生,不合天道,說什麽勝人者有力,自勝者才是得道。後來他又聽齊玄幀說因果,講恩怨,又問劍敗,又觀其飛升,又……知她無救,境界一退千裏,從此再無劍道,可沒了她,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又還能如何?什麽破劍,不要也罷!

劍出無回悔已晚,她與斷劍皆遺憾!

他下山遠行又上山,西北大漠黃沙中有青山,山間有碧湖,獨臂人上了山,于湖邊結廬定居。日日飲酒,一醉酩酊,醒時多靜坐似追憶,夢中常聞其淚流呓語:“綠袍兒啊,我來了,不走了,你在酆都,我也在酆都,綠袍兒,我們在一塊兒,不分開了,不分……”

人去酆都,魂歸故土。

這裏是酆都,她的家鄉,到處都是她最喜歡的綠色,山名清涼山,湖後來也有了名字,叫聽潮湖,倚湖聽潮聲,可還聞那一襲綠衣?

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贊曰:

《三尺》

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

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

欲知天将雨,铮铮發龍鳴。

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形。

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

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

“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昔時少年青衫在,皎皎若仙降凡來。

神佛滿天妖魔幾?一劍辟易千軍賽。

劍道千載獨耀百,半生何嘗聞一敗?

旦暮生死兩茫茫,荒冢孤墳空依賴。

何處聞?

聽潮堆砌入亭下,四十年夢幻空華。

孑然獨行只手客,兩袖青蛇複狂歌!

曾記否?

獨臂老頭兒羊皮裘,劍開天門大風流!

鬼門劈江兩百丈,大雪坪上喚劍來。

帝城借劍一千九,廣陵破甲兩千六!

九天雲垂四海立,血江東去萬古流。

垂垂遲暮道開山,萬裏借劍氣息奄。

江湖兒郎江湖老,不入輪回不成仙。

臨終灑然拔劍高,唯有兩願餘世間:

一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二願天下驚豔後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孤影倚茔,細語低喃,兩聲綠袍兒,一息長嘆:

世間再無李淳罡……

——作者按

*注:均參照自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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