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冬至已過,華市要放晴的晨日總是霧色蓊郁。
現天幕四方既白,團了整宿的霧氣暈散沉墜,溺進長闊筆直的槐林大道,魚貫蹿入神慈老巷。
還在睡夢中的少女驀地打了個冷噤。
一對蛾眉秀氣地蹙了蹙,底下的烏黑目睫交錯地顫了下,像是兩片受驚的鴉羽。
“篤……篤篤——”
突然,床頭小圓幾上的木魚鬧鐘,小木槌卡點落下。
少女夢呓着翻身,一晃而過的幾寸雪膚,像窗外黛山山頂淺绛的細珑白霧,軟膩玲俏。
篤篤聲不依不饒,由緩入急,清脆貫耳,攪得卧室裏的空氣也漸染明快的節奏。
少女不耐地伸手,往枕邊探了探,探到木魚身,兩指一撚。
聲音戛止。
姣麗似瑰的臉蛋蹭了蹭羽絨枕,盡是如願以償的滿足。
“叮!叮!”
室內清氣剛靜谧,兩聲短促響鈴又來撥顫。
在被窩裏踢蹬了幾下小腳,少女眉心稍稍聳動,底下的一對杏目瞳子終是被擾得半啓。
露出的黑仁兒像喝飽了林中晨霧,水汽繞缭,幽靜迷濛。
彎翹的長睫無意識撲閃了兩下,她遙望着昨夜忘關的窗戶,視線下放——
窗邊的黃花梨木書桌,因她的粗心已是一片潮潤。
就連旁邊的太師椅身也覆了層迷離薄淺的水膜,襯得上面精雕細鑲的纏枝蓮花紋更加栩栩清透,古韻雅致。
憊懶拿起手機,幾行小字不由分說,跳入了她尚且含着寐的兩眼。
【盛衿霧,你是不是又在睡懶覺?!】
【女兒,別忘了今天替你姑姑看店。】
凝了凝神,盛衿霧總算想起了今天的重要任務。
一聲驚呼後,床側的白羊毛地毯急急壓出少女的一串淺小足印。
“嗡嗡——”
枕上的手機開始催促。
盛衿霧迅速走到衛生間,捧起一抔清水,拍掉香臉的困倦,匆匆走進卧室。
未等對方先發制人,她主動報備位置:“我已經出小區了,您老稍安勿躁。”
聽筒那端的念叨緩緩述來:“近日甚是狂躁,瞧着屋外老槐也有了小黃香相伴,而你姑姑我,同名不同命矣。”
盛衿霧拉攏窗簾,單手輕扯睡衣紐扣,露出一抹如玉肩胛,笑道:“你可不姓小……”
“《贈範晔詩》有雲,‘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而你姑姑我亦姓範,同聲同姓不同命矣!”
每當範晔葉開始吟詩感傷,盛衿霧就頭疼,手疾眼快地從衣櫃裏扒了件雪白長款羽絨服,便素面朝天地出了門。
電梯下樓,走個十來分鐘便是小區大門,也就是神慈巷口。
神慈巷,位于華市最古老的街區——明雨區。古代為躲避戰亂依慈河而建,光緒年間天災大旱,而慈河的水雖也受難,但每日仍有涓涓細流哺育着整個慈村。每逢過節,村子裏的人只祭拜慈河,當時的縣令也更名為神慈河,而村子裏最中心的這條蜿蜒青石板長街命名為神慈巷。
前幾年,郊區的一次地震震感強烈,差點滅了這幾百年老巷茍延殘喘的那口氣,後由LISEM集團買下,并承諾巷內能修葺的古建築仍舊保留。
如今幾經建設,這巷頭與巷尾完全是兩副光景。
原先巷口處一到下雨就跺積泥窪的三尺巷道拓寬成了槐樹簇擁的林蔭大道,上了年份的粉牆黛瓦也被重新被塗了層鮮亮的顏色,跟着市中區統一刷成琉璃瓦紅牆,就連小區裏的所有樓盤和涼亭的挑檐上也蹲了幾座威武的神獸,俯瞰衆生百态,眼觀人世冷暖。
而巷尾卻灰牆青瓦,低矮房院陳舊仄狹,持有原滋原味的古樸風味,但也充溢着淡淡的現代氣息。
比如過了巷中那道印着“神慈巷”三字的月洞門後,青石長板鋪就的路徑就開始變窄。
曲曲彎彎,踱步進去,裏側便是一溜串的鋪子。
什麽式樣的鋪子都有,東邊有捏糖人的、吆喝老茶湯的老手藝鋪子,而西邊也對應着開了玩VR、抓娃娃的現代科技新店。
再往裏再湊了湊,鄰近的便是與喧鬧相對的幾間鋪子。
李氏手工裁衣鋪子、鶴祖堂、青北裏、與慈典當行等都是些安靜的營生。
而她要去的地方就是範家祖傳的古藏店——青北裏。
“葉子。”
“喲,我的乖侄女終于來了!”
對于眼前這個只比她大兩歲,卻要倚着輩分賣老的黃發女人,盛衿霧嬌軀微側,躲開她撲來的熱情擁抱:“別喊我侄女,我倆只有半個代溝。”
“我可是你姑姑。”
盛衿霧杏眼淡淡一瞥,幽幽道出兩個字:“幹的。”
範晔葉的媽媽柳珍确實是他們盛柳兩家祖父交好內定的兒媳婦,但年紀稍小幾歲的柳太爺爺專注事業成婚晚,且老來才得一女,而盛家同年已添得孫子,也就是盛衿霧的父親盛明史。
于是盛衿霧爺爺便有了這出與娃娃親對象差個輩分的笑話。
然而長大後,盛明史遲遲未娶人,而柳珍也遲遲未嫁人,柳太爺爺和盛爺爺又起了撮合的心思,但柳珍早已芳心暗許。
好巧不巧,四年後,柳家擇的出閣日也是盛明史夫婦的大婚之日。
雖不能讓兩家親上加親,但同日而婚也算證實了盛柳兩家的深厚緣分,于是盛爺爺便認了娃娃親對象柳珍為幹妹妹。
範晔葉拂開亮黃的發梢,瞪:“幹姑姑也是姑姑!”
杏目凝起潋滟水光,盛衿霧潤了潤嬌唇,旋即勾起一抹無謂的笑:“你今天有什麽要緊事?神神秘秘的。”
嘆了口氣,範晔葉唉聲道:“相親。”
聽到這兩個字,少女月眉下一對杏目眼波流轉,豔昳動人,忍不住打趣:“怎麽?你不要你那位暗戀君了?”
被一語戳到了傷心處,範晔葉故作誇張地拍了拍心口,搖頭嘆道:“不等他了,再等他,我這朵老黃花怕是要和我家池塘裏的魚湊在一起炸個黃花魚得了。”
“九九,要不今天你也不替我看店了,陪我去吧?”見對面的人只是懶懶打了個呵欠,沒有出聲拒絕,範晔葉繼續打着商量,“到時你相親,我也陪你,好九九。”
少女聞聲一笑,素唇透着淡淡的粉,本是個比西柚果凍還要瑩潤美味的兩瓣唇,微啓微阖間,卻溢了絲鄙夷:“我才不相親,現在崇尚自由戀愛。”
範晔葉似是想起了什麽,大大地嘆了聲:“哎喲!某人想要自由戀愛恐怕是不行了,畢竟她可要守婦德。”
盛衿霧倏地揚起長而彎的絨眉,方才嗓音裏的不屑被疑惑取代:“婦德?什麽時候在你眼裏我已為人婦了?”
“你的娃娃親不就是在這兒訂下的嗎?”範晔葉朝院裏的金枝國槐努了努嘴,拿起撣子清掃着櫃臺上莫須有的塵,慢悠悠道來,“九九,你忘了?這樁婚姻可是你當初哭着硬要的。”
少女的杏仁眼迷惘似水,升起一片朦胧薄煙,長睫也如蜓尾輕啄靜滞水面,還連啄了好幾下,她又問:“葉子,你侄女我從小矜持自守,怎麽會違背女德,強娶良家男子?”
果然只有有事求她的時候,才會承認是她的侄女。
範晔葉淡笑不語,只撩起一縷黃發東看看西看看,滿意地評價:“嗯,我這次染的發色還挺好看。”
盛衿霧拉過說話人的手,拖長調尾央求:“姑姑,我的好姑姑,別管什麽發色了,你快給我說說。”
範晔葉終是笑了笑,故意賣弄關子,只提了個關鍵詞:“小和尚。”
“小和尚?”
盛衿霧跟着喃了幾聲小和尚,恍惚的思緒逐漸飄遠,疑惑的視線落在門外的金枝國槐。
今日是仲冬難得一見的大晴天,明黃溫熱的日光罩着圓冠頭的槐樹,氤氲出一圈薄入月紗的如霧光暈。
視線往下,便是一對推磨的銅人老夫婦。
銅錢大小的光斑散落在他們古樸的臉上、肩上,以及腳下的一方明亮大地裏。
盛衿霧這才瞧見,範晔葉剛才電話裏所說的小黃香,原來只是那磨上,擺放了一株黃臘梅。
盯着這盛放之物,她靜靜注視着,蹙眉思索着。
漸漸地,小和尚這個上了塵的特別稱呼,也像那被裝進白瓷做舊花瓶裏的梅花。
偏黃遙遠,可憶可喚。
當時年少不更事,她的确強要過一樁婚姻。
……
那年她十二歲。
從美術培訓班下課後,顧不了身上沾的顏料,一頭紮進巷尾找範晔葉玩。
一只腳剛跨過高高的院門木檻,一串撒着歡的話就傳遍了整個院子。
“葉子!快出……”
少女的身影驀地頓住,嗓口也靜默了下來,她瞅着院內東角的老國槐。
老國槐下,幾個陌生的白衣少年團團圍着一個光頭的竹青長袍小孩。
其中一個蘑菇頭面上的怒火還未熄滅,似乎瞥見她在看他們,急急收回憤指着小孩鼻子的手,佯裝無事插進衣兜裏。
來不及多想,盛衿霧頭腦一熱,把印着“華美藝術”字樣的書包往地上一扔,一鼓作氣沖到小男孩身前,像母雞護崽似的張開雙手,一聲低喝:“不準欺負小孩子!”
說着,她眉心又往中間肆虐一擠,直瞪着面前這幾個比她高的男生,做出個龇牙咧嘴的兇狠模樣,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蘑菇頭的身高堪堪和她持平,撓着後腦勺,納悶地問身邊的人:“她是誰啊?”
在場的幾人紛紛搖頭,像是見到了個剛從染料缸裏爬出來的稀奇怪人。
微風徐來,盛衿霧一瀑齊腰的發細碎纏繞。
在悶熱淺薄的陽晖裏密躍盈動,因着上面沾染了不少顏料,好幾縷彩絲張狂地打到身後小孩的眉眼。
但她絲毫未覺,轉過身,兩只小手撐着膝蓋半蹲着,溫言軟語安慰道:“別怕,姐姐保護你。”
小孩掀起薄而略紅的眼皮,一對狹長鳳眸緩緩投來。
瞳孔淺褐清淡,一溜兒的清淡水光晃蕩在微翹的眼尾。
少女訝然愣住,憐愛的目光頓時灌滿欣賞,細細察看着他的臉,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咳咳……”
蘑菇頭一聲咳嗽,打破了某位沉浸在盛世美顏裏的少女,她回眸狠狠剜他了一眼。
後者抿緊唇,慌張背過身去。
少女轉頭,臉上堆起笑,斟酌了用詞,才敢出聲:“弟弟,你的眼睛……”
好漂亮三個字還未說出口,小孩受刺激似的斂起眼皮,冷漠隔斷與她的眼神交彙。
随之,他烏而卷翹的長睫在瓷白的俊臉投下一片靜谧脆弱的扇影。
如江岸的樹葉無助旋落,支着單薄的身子漂在水面,微微發着顫。
盛衿霧也驚惶地眨了眨眼,磕磕絆絆開口,軟了嗓聲:“那個……我叫宋缃,小名九九,你呢?”
青袍被風翕動,小孩充耳不聞,只垂着眼沉默上前,再次紮進那團剛欺負他的天白長衣少年團裏。
眼見局勢忽然調轉,少女又孤身一人杵在了他們的對立面,她緊抿起唇,瞪着眼前這個不知趣的小孩。
小孩垂着頭,漂亮的眸子似乎在看腳上的布鞋,她順着他的視線掃了眼,驟時怔住。
他的布鞋刷得泛白起毛,鞋口處也尚淺,露出的腳踝嶙峋赭紅,顯然是穿得太少,被今天驟降的氣溫凍的。
可明明冷得打細顫,但他依然腰挺背直,穩穩踩定腳下那一方斑駁暗投的浮瑟樹影,傲骨将成欲成,比吹來的這季秋風還多了幾分凜然,一如她昨天在青北裏看中的釉鵝頸瓶——雨打天青。
明明青北裏的藏架上還有一堆更稀有值錢的古玩,但她唯獨覺得那鵝頸瓶不僅名字好聽,瓶身素淨透着清雅。
而且即連那燒制時不小心崩釉産生的破碎裂紋,她也覺得并非瑕疵,反倒有種似玉非玉的缺憾質美感,店裏的所有珍品寶物都比不上,也模仿不來。
聽姑奶奶說,那瓶是從一個還俗的和尚那兒淘來的。
想到這兒,盛衿霧噗嗤笑出聲,眼前這個弟弟不就是個小和尚嗎。
“哎,小和尚!”
衆人不明所以地望向她,除了她口中的小和尚。
盛衿霧決定再行一善,上前拉過小和尚的手,語氣不免也帶了幾分惱人的情緒:“他們會欺負你的,不要和他們玩。”
話音落地,對面的蘑菇頭也伸出手,扯住小和尚肩上的帆布挎包:“诶!”
盛衿霧驟時把小和尚的背一推,身手敏捷地抓住那只邪惡之手。
“啪——”
一個利落幹脆的過肩摔。
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少女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睥睨着地上的人,神情滿是倨傲:“欺負小孩子,你們不是男子漢。”
“師哥,救我!疼疼疼疼……疼嗚……”
蘑菇頭幾聲痛呼連串落地後,他身旁的男生才回過神來,連忙扶起他。
盛衿霧再次攥起那只軟綿綿的小手,指着身後的店說:“走,這店是我姑奶奶開的,我們現在就去找姑奶奶,她會給我們撐腰的!”
正說着,高木門檻後慢慢渡現一個苗條的婀娜倩影:“九九,你打人了?”
“姑奶奶!”盛衿霧幾步跨進店裏,指着院內的一群人,臉蛋氣鼓鼓的,“是他們先欺負人,他們欺負這個小和尚!”
門內傳來一道溫柔的男聲:“小和尚?我身邊什麽時候有了個小和尚?”
“姑奶奶……”盛衿霧躲在柳珍身後,怯生生地瞧着走近她的陌生男人,“他是誰啊?”
柳珍點了點抱着她大腿的孩子,笑問:“怕了?剛才打人那氣勢去哪兒了?”
男人撫着下巴,看着這不及他胸膛的孩子,思忖道:“想必這位就是明史的女兒吧?”
“嗯,丫頭年紀小,”柳珍撫了撫盛衿霧腦袋頂翹起的幾根發絲,“不像她爹癡迷古史,一天吵嚷着學跆拳道,這不今天就拿了個你的愛徒練了回手。”
那邊,蘑菇頭在旁人的攙扶下走過來:“師父……”
看似是恭敬有禮的稱呼,但脫口的父字卻尾音綿綿,十足的委屈。
盛衿霧吐了吐舌頭,仍然無畏地擋在小孩身前。
“宋九九?”蘑菇頭口中的師父親切地喚她。
盛衿霧牽着小和尚一同躲進姑奶奶的身後,只探出個小腦袋瓜,禮貌回應:“嗯,叔叔好。”
男人笑望着她的小孩舉動:“你今天是不打算交出我的小徒弟了?”
盛衿霧眨了眨圓潤懵懂的杏眼,問:“小和尚也是你的徒弟?”
男人不予回答,只喚了聲:“徒兒。”
話音淺許落地,小和尚輕輕掙脫那只抓紅了他手背的顏料手,低垂着眉眼,走到男人身旁。
掌心的微涼柔軟觸感突然抽離,盛衿霧咬唇,搓了搓上面的青雜紅顏料,剛想對眼前這位叔叔道歉,便聽見他又說:“不想和師兄們玩,那就去和宋九九玩吧。”
聽到這話,還在搓手的少女頓時蹦跳到男人面前,一對杏目盛滿光亮,潇灑鞠了個躬:“好哇!謝謝叔叔。”
而男人身後的白衣少年團見她一靠近,面露驚恐,急急退散到兩側,讓開一條攜手小和尚的康莊大道。
-
入了秋,日頭過了晌午便出現頹勢。
濃雲衆聚,薄而軟的溫光被風吹散,晃落了滿地。
院內的金葉随風打着轉兒,輕旋在地。
偶爾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走過,它們也跟着那一串足跡搖曳起舞姿,在影子周身滿足落地,偷聽那天真的童言稚語。
“小和尚,你去我家玩,好不好?”
“我哥哥有很多玩具,你喜歡高達嗎?就是可以拼成鋼鐵俠、蜘蛛俠那種。”
“小和尚,你別怕,我哥哥馬上就當警察了,到時候他們再欺負你,我就找我哥出馬,把他們抓回警察局。”
“……”
盛衿霧跟在小和尚身後轉了好幾圈,也得不到回應,自尊心不免損了個尖兒,連帶着聲音也糯糯黏糊起來:“你怎麽不說話啊?”
“小和尚?”
“那你喜歡打球嗎?我會打羽毛球、乒乓球,我哥哥還會陪你打籃球、踢足球……”
午陽隕落在山頭,拂面的空氣愈漸愈潤,濕意的分子開始粘連發頂。
盛衿霧爽利地把右手腕的橡皮筋取下,紮了個高馬尾,像是忽然注入了活力。
趁風來,她故意甩着細長發絲,微擡起下巴,道:“小和尚,我們扮家家吧?”
“我當女俠,你當書生,怎麽樣?今天我護送你去京城考試,明天你考到狀元就給我修個山莊作為報答,嘿嘿,因為我想要在家建個比武擂臺,這樣我就不用趕去比賽場地了。”
“喏,這是我的姓名牌,你好好保管。”說着,她把一塊梨木塞進小和尚手裏,“看到了嗎?上面是個宋字,我跟着我媽媽姓。”
捕捉到正徑自出神觀賞着槐樹葉的小和尚身形一滞,她忍不住湊近他,悄聲追問:“你呢,你姓什麽?”
小和尚緩慢掀開眼皮,只短短望了她一眼,清褐玻璃瞳珠又不安地匿在鴉睫下。
極度的歡喜過後便是一陣冷瑟的失落,撥開被風吹散的烏黑額發,盛衿霧的小臉上第一次出現不符年齡的哀傷表情。
頭頂的夕陽漸漸隐沒,空氣上方的雨意終于沉了下來。
但,那方靈動的倩影仍不管不顧地追随着那寂靜的小孩。
季德耘坐在裏屋,瞅着窗外,無奈撥出盛明史的電話。
“盛明史,你家女兒揪着我愛徒不放,我們要是誤機了,你可得承包這一屋老小的機票住宿。”
盛明史匆匆趕到時,貼了一下午冷臉的盛衿霧小嘴抽搐着往下一撇,撒腿沖進他懷裏,指着那樹下的小和尚,哭訴:“爸爸!小和尚……一直不理我,我……我今天救了他,他連一聲謝……謝謝都不說,嗚嗚……”
少女委頓的哭聲剛蹿進漸黑的昏夜裏,便聽見一聲輕輕的,緩緩的聲音浮響、渡着涼風壓過來——
“謝謝。”
盛衿霧吓得打了個哭嗝,小臉又驚又喜,從盛明史的懷裏蹦出來,幾步跳到說話人身前,面上的傷心不複蹤影,嗓音也驟時灌了十足的熱情。
“小和尚,你去我家吧?你師父都不管你,你看他們都有頭發,而你的頭發都掉光了,我和哥哥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讓你生出長長的頭發的!”
院內,幾位負手看戲的大人皆是哄堂大笑。
“你看你師父連襪子和好鞋都不給你買,你來我家,我爸爸和哥哥會給你買好吃的,好穿的。”
季德耘架不住唇角的笑意,半開玩笑地提議:“九九,你既然這麽喜歡我的愛徒,那等你倆長大,你就嫁給他怎樣?”
說罷,他還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扶額的盛明史,“明史,你覺得怎樣?”
還未等盛明史回答,盛衿霧便率先應下這娃娃親,甚至還鞠了個标準的九十度躬:“好啊!叔叔,您是個好人!”
饒是親生女兒,盛明史也羞愧得拂袖轉身,耳根赤紅地鑽進店裏,覺得無臉不敢相認。
盛衿霧不以為意地轉身,瞅見小和尚的眉心突起,伸出食指摁壓了下他的眉心,嗓音輕快似灌了夏日躍動的氣泡水,一戳便是飽飽漲漲的關切:“咦?小和尚,你別皺眉啊,不然會像我哥那樣長皺紋的。”
睹到小和尚那似玉的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她乘機把姓名牌放進他斜挎的小布兜裏。
“這牌子你好好收着,以後你來華市,就拿着它到青北裏來,只要說聲找九九,姑奶奶就會帶你找到我的,千萬不要弄丢了噢。”
見他不再推脫,盛衿霧心上一喜,試探着又發出一個無邪的疑問:“我要嫁給你啦,你開心嗎?”
聽到這話,小和尚急急退了半步,惶亂的眼色下,那張緊抿着的唇終是啓開一絲縫,然而脫出嗓口的字還未成音,就被不遠處的蘑菇頭打斷。
“小和尚,走了!”
冷冷掃了眼故意打趣的師兄,他轉身跟上。
突然少了個俊俏玩伴,盛衿霧的不舍之情溢于臉,鼻尖一酸。
僅一瞬,這不舍便和這從天而降的水滴,一起凝聚崩落在地。
-
斜雨緊厮綿纏,在地上攢積成幾灘不規則的水窪。
染了墨的夜,倒映在水面,無瀾無溫,像極硯臺裏研好的磨,只待畫師提筆淺绛。
小和尚毅然跟在一群白衣後面,沒有特意避開水窪,布鞋踩出幾朵漣紋後,已潮得半濕。
忽然,雨幕裏混來一道微乎其微的喃問:“小和尚……你長大了會找來找我的,對吧?”
幾顆細小的沙礫猝不及防被布鞋鞋尖撞進窪面,輕旋起幾粒水漪,随即湮沒沉底。
這時,涼風氲起,漲滿小和尚的青色外袍,勾勒出一架清矜又瘦弱的玉立身骨。
他緩停駐足,靜默側身,一對鳳眼無溫投去身後正在抹眼淚的少女。
少女的高馬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開,幾绺彩絲齊腰籠在胸前,經雨洗禮,那顏料已默然褪去,露出原本的烏秀柔澤,襯得她小巧容顏初顯少女獨有的明昳清麗。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眼眸深處的小淚人兒急忙放下擦眼的手,匆匆扯彎唇角,沖他擠出一個故作開心的笑。
晚風拂動,吹斜了空中垂直墜落的雨。
或許是覺得這次的對視時間太長,一顆俏皮的雨點襲來,壓向那雙凝視許久的鳳眼。
鳳眼主人恍然驚覺,急急從少女的姣好純顏上抽離視線。
阖緊眼,他不自覺扣緊腿側的挎包,薄裏的姓名木牌牢牢硌着食指指尖。
暗谧的氣流就這樣無聲淌溢了幾秒,他再度緩掀鳳眼,眼裏卻似乎汲飽了這場潇潇秋夜雨。
無溫空靈化成清定悵遠的實緒,潺潺浮漾,攢斂起褐玉幽光來。
良久,他薄唇輕嚅,随風潛入雨簾的,只有一字——
“褚。”
還站在原地的少女愣了愣,不得其解,緊忙追問:“什麽意思?”
然而,小和尚并沒解釋,只轉身留給她一個漸趨漸遠的青影。
盛衿霧納悶着反複咀嚼了幾次,突然反應過來他的話,頓時眉眼彎成月橋,沖那個移動的小人激動揮手:“好好聽哇!楚小和尚,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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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被喚起,盛衿霧焦灼地在店裏打了幾個轉兒後,生生頓住腳,随即奪門而出。
“九九,你去哪兒?!”
走到院內的少女倏然掉轉方向,奔進屋內,攥起挎包,一副慷慨就義的決然模樣:“葉子,你這店今天真開不了了,我現在必須得回家一趟。”
範晔葉收起羽撣,驚訝地問:“回家幹嘛?嫂嫂說你今天沒啥事啊。”
待那口驚魂未定的冷氣沉進丹田,盛衿霧月眉緊翹,櫻唇信誓旦旦吐出幾個字:“我要立刻回家退婚!”
天!
她才不要和一個年紀輕輕就禿頭,身高不過三尺,一天吐不出三字的冷和尚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