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翌晨,頭頂的霧團濃稠,黏在魚鱗灰的天。
整座城市裹上了一個模糊昏沉的罩子,能見度不足兩米。
老巷口的槐林大道,槐樹掉光了葉,灰棕枝幹埋在這場迷幻的大霧裏。
黃花梨木姓氏牌在少女的腰間一顫一動,镌刻的盛字頭上,系着兩個金色小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哇哦!”
盛衿霧穩了穩頭上高聳的花冠,指尖順下掃過頭簪,尾端微挑的淺文殊眉放緩,抿起下唇輕塗的一點胭紅,面對着這啧啧哇哦的路人回應個含蓄的淺笑。
今天,恰逢華市博物館開設北宋珍寶特展,相應的,她們都得穿北宋服裝契合這次主題。
兩個月前,她就在搜羅北宋的飾品,就是尋不到式樣令她滿意的簪,還是姑奶奶托五湖四海的人淘到一副銀鎏金橋梁式二花頭簪。
當時她拿到這對簪,掂量着這沉甸甸的重量,打量起泛着剔透金光的簪身,就覺得這簪子定價值不菲,但又覺得疑惑,為什麽花頭錾刻的不是以華貴為首的牡丹而是玫瑰。
姑奶奶只叮囑了句,這是托淮京那邊的匠人看着你的照片,為你量身打造的,別弄掉弄壞就行,至于這價錢嘛,到時可以用這簪抵她的半份嫁妝。
……那她可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嫁妝。
想着,盛衿霧捂嘴打了個哈欠,企圖把所有困意擠出眼眶。
困意沒擠出,倒是把狹圓的長眼浸出一眶泠泠的淚來。
她瞧着玻璃門上的自己,纖細雅蘊的黛眉下,杏目星亮,漾漾粼粼甚秋水波,而冠上的白水仙、小黃梅、紅牡丹也籠絡霧氣,汲取着清露,與她競相争豔。
滿意地壓彎唇角,她擡腳邁步,金鈴再次在她腰側響起。
雖然今天霧色過濃,但憑着長久以來形成的身體記憶,她準确無誤地走進了淨相咖啡館,蹲了個偏角的小圓桌掃碼點了杯熱拿鐵。
對于這撲面而來的打量,她早已習慣,畢竟二十四個朝代她已經穿過一半了,還好今天霧大,沒人有閑情雅致找她合影,否則她又要耽擱上班時間。
慶幸之餘,細眉下的清目慵懶地漫起困頓迷離,端起桌上的咖啡下肚,總算是回了小半的精氣神。
不是她昨晚沒早睡,是因為她又被夢魇纏住了,這是她去年十月從淮京回來後持續了近半年的後遺症。
每次醒來就感覺抽光了她全身精力,整個人疲乏不堪。
“哎,我肯定是中邪了。”
少女正嘟囔着,範晔葉的電話來了。
剛接通,便聽見對方的調笑:“聽說你昨晚出師不利?”
盛衿霧正低着頭找口紅和化妝鏡,嗓音在曲起的脖頸裏虛了幾分:“怎麽可能?你情報有誤。”
“喲,聽這聲音好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可憐小狗狗。”
“才不是,只是昨晚沒睡好。”
對方來了興致,追問:“怎麽了?盛哥怎麽說的?”
北宋時行小巧靈秀的櫻桃小口,方才喝的咖啡潤淡了下唇的一點紅,盛衿霧擦掉唇邊的咖啡漬,才不急不緩道:“他說,他先打個電話給那邊,看看對方怎麽說,然後再等他課題立項了,就帶我親自去淮京登門退婚。”
“九九,這樁婚事本就是你先追讨要來的,理當辛苦跑一趟,把信物讨回,才算正常退婚流程。”
提到信物兩字,那照着鏡子塗唇的少女輕頓,旋即一胛皙白腕骨微動,抹勻飽滿似櫻的下唇。
“葉子,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雨打天青是訂婚信物,記得那時我爸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我,我還高興得一夜沒睡。”
“哈哈,盛哥當年上有老,下有小,怎麽會花一年工資給你買禮物,你這榆木腦袋……”
少女斜剜了手機屏幕上的葉子兩字:“葉子,士可殺不可辱。”
“對了,那你昨晚怎麽沒睡好?是不是又做噩夢了?”電話那端試着提議,“要不你找阮神給你算幾張?”
阮神,也就是宋暮阮,是盛衿霧的發小,也是隔壁鄰居。
封她為神是因為她從讀書時期,就愛跟着巷尾的算命師傅,研究玄學,那老師傅走了後,她又開始涉足神秘學,再加上在高中那會兒,有幾位同學找她占蔔應了準,她就在她的小範圍裏就有了小名氣。
所以,她們都私下叫她阮神。
“別,阮神要是知道我從淮京回來就睡不好覺,鐵定會自責內疚。”
“那好吧,只得委屈我這個姑姑睡你幾天了。”
“打住。”盛衿霧輕笑,收好口紅,“我那蝸居供不了你這尊大佛,您老還是住你的青北裏大院吧。”
聽筒傳來一陣笑聲,只聽範晔葉在那邊說道:“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你早點出門趕車吧。記得給你姑姑我發幾張你的絕美宋裝。”
“好。”
說罷,盛衿霧望着對面的地鐵站又重重嘆了口氣。
華市18號線,被市中心的上班族冠以“十八層地獄”的美稱,這太過名副其實。
俗話說,人挨人擠死人,盛衿霧擠這號線時就曾被踩掉過一只運動鞋,擠扁過兩個小面包,壓碎過三個水煮蛋。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把早餐放在包裏了,每次都是吃進肚子裏再上車,這樣才會有力量和其他趕路人一齊勝利地從地獄安詳超度。
聽到這聲嘆,本來要挂電話的範晔葉又起了打趣的心思:“我說九九,你別又是想去擠地鐵吧?”
“路面上跑的哪有地下的快?況且出租車的下車點比地鐵站口遠,今天我特意起這麽早就是為了趕上最早的開班車。”
“那你可得把你的嫁妝護好。”
盛衿霧微微一笑,應着:“那是當然,啥都可以丢,就這頭上的簪子不能。”
話筒裏的人明顯跟着笑:“放心,你丢了,我媽還是會給你置辦好一整套嫁妝的。”
“還是姑奶奶財大氣粗,疼我。”
正說着,木桌邊的少女掀眼,瞅見一個工作人員正在開地鐵站大門,捏了捏電話,說:“好了,葉子,不說了,後面聊。”
-
【各位乘客,華市博物館站到了……】
地鐵降速,緩緩開門,車門左側的少女松開扶手,往前邁步。
“快點快點。”
幾個黑棉服大漢皺眉囔囔着,一窩蜂往車廂裏鑽。
【噔噔噔,車廂即将關閉,請乘客們站好扶穩。】
被重新擠回車廂裏的少女眼睜睜看着地獄大門毫不留情地關上,後知後覺摸了摸簪子松了口氣,小腳趾卻隐隐作疼,她低頭看去,雲紋短靴被人踩了半個皮鞋印。
杏眼猛擡,她環視四周,打算揪出那個畏罪潛逃不吭聲的“真兇”。
然而穿皮鞋的人很多,比如她身旁這位就是。
正瞅着,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臉上。
盛衿霧一愣,倒沒注意到對方鏡片後長的一對朗目,尤其是對上她眼的那刻,幽黑眼珠下壓着的波光粼粼撞動,似乎要從彎起的眼尾處濺溢出來。
本來一身及踝的黑色大衣襯得略顯深沉,偏偏他笑起來卻是兩汪不見縫的小月牙,就像內裏還是小孩的人,被硬生生打扮成了大人模樣。
“不是我咧!”
少年舒揚的尾音似幾枚硬幣稀裏嘩啦全蹦進玉瓷盆裏,響了個清脆澈底後,還留有餘響。
罪過罪過,坦蕩的都是好人。
盛衿霧黛眉微松,擠出一個抱歉的笑。
少年穩住扶手,湊過臉,用氣音悄聲問:“想知道是誰嗎?”
聽出這話中之意,少女眉梢細微跳動,縮了縮還在疼的腳趾頭,撅起小嘴,堅定地點頭。
少年曲起食指指着她身後還在和其他人交談的灰衣壯實大漢,控訴:“就是他,他踩了你和我,喏。”
說完,他亮出皮鞋一側,也有個明顯的腳印。
“可疼了!”
對方語氣裏的委屈十足,少女不禁感同身受,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不如我們讓他疼回來?”
少年唇角浮弄起一抹意味深長:“願聞其詳。”
少女附耳說完,地鐵內恰時響起下車提醒的聲音。
兩人一拍即合,趁着列車正在減速,少年假裝沒站穩借助慣性向少女撞去。
後者啊了聲,急忙躲閃,腳後跟狠狠踩上灰衣人的腳。
“嗷嗚!”
身後那壯漢的叫聲有些慘烈。
“哎喲,大叔,不好意思!”
見車門打開,少女假裝作受驚,急急道完歉,襖裙一提便蹿了出去。
“哈哈……”
倏然,笑聲戛然而止,她回頭,發現剛才那位少年也跟着她出來了。
“咦?你也是在這一站下車?”
天色漸明漸晰,低空的霧被朝陽沖淡。
少年眉毛舒朗,一對深黑瞳珠也暈着相同的愉悅:“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是被那個大漢推上車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盛衿霧提起襖裙,走到少年身前,豎起大拇指,說:“沒事兒,我剛才踩得挺用力的,替你報仇了,你聽到他的叫聲了嗎?嗷嗚~哈哈!”
少女模仿的兩聲嗷嗚沒有大漢的粗犷,反倒像只扮虎的小貓,軟萌嬌俏。
少年彎唇,輕輕凝着她兩頰的珍珠,又投到她那雙形狀姣好的潋滟水瞳,目光柔了又柔,才想起應承她的話:“想不到學姐這麽開朗。”
“學姐?”
少年拿出大衣口袋裏的藍色志願牌,眉眼稍彎:“我也是華市博物館的志願者诶!”
看到志願牌下方的姓名,少女愣了一瞬,開始自我介紹:“你好,盛衿霧。”
“穆何。”
史穆文康的美稱在校內早已傳遍,少女突然沒了方才的灑脫,捂着绛唇,笑得矜持:“昭武九姓,史院穆才子,有所耳聞。”
空氣莫名微妙起來,穆何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耳尖發紅,謙遜道:“都是虛名而已。”
“你可是我們古代史教授最得意的門生,”她又小聲添了一句,“他天天把你挂在嘴邊,有一次上課沒提你,我們室友好奇去問,元教授氣得吹胡子瞪眼,說你不接受他的建議,不想留校讀博。”
少年聽聞一笑,笑聲如過耳晨風,舒舒癢癢:“是的,那段時間老師多次想要說服我。”
聽到本人親口認證,盛衿霧想起傳聞,問出心底的疑惑:“真要去淮京?”
淮京雖說也是國內一線大城市,但趕華市首都的定位還是有些差距,眼前這人長得細皮嫩肉的,竟然真打算去那兒考古。
眼尾捎起自豪,少年薄唇翕合,脫口的嗓聲十分篤定:“嗯,淮京是考古人的天堂,我上個月已經參加國考了。”
“加油!”
“謝謝,”單薄鏡片後的長眸微擡,少年剛阖上的薄唇又輕啓,“你呢?畢業後有什麽打算?”
“同你一樣,先考編,”盛衿霧蹙起眉頭,豎起食指,“我考過一次省考,不過沒有上岸。”
“你是想考華市的嗎?”
瞅着少年歪着腦袋,微抿起唇誠心發問的小孩模樣,少女嫣然笑了笑,道出自己的十字人生箴言:“文物無定所,天涯皆可栖。”
少年懵懂地眨了眨眼,烏睫快要壓到偏光鏡片,看着少女的笑靥:“那不如和我一起考淮京吧?”
少女定了定神,望向說話人,琢磨着這話裏的含義。
後者卻彎起眼,又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純澈笑容:“走吧,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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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已至,食堂裏的人漸多。
盛衿霧端着餐盤,拿出手機,忙不疊給宋暮阮發消息。
【救命!我的阮神大人,我早上好像被一個學弟撩了。】
對方的消息很快回複過來:【哪個小學弟長了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
【就……算了,肯定是我想多了。】
剛敲好字,宋暮阮的電話進來,少女接通,回删對框裏的字:“喂,阮神。”
“九九,下午你那邊結束了,我們去吃海底撈,你再好好給我說說那個小學弟是怎麽回事?”
退出微信,少女找了個角落裏的空桌坐下,才捂着聽筒道:“阮神,你還記得那個天才嗎?就是那個本比我們小兩屆,後來跳級去初中,高二保送到華央大學的學弟。”
“這樣的大人物,我當然印象深刻啦!”
“嗯……”盛衿霧抿了抿唇,俏臉印出緋紅,壓低聲音,“其實剛剛撩我的學弟就是他。”
聽筒那端一時哽住了聲。
料到宋暮阮會是這樣的反應,她握緊手機繼續說:“他還說當年他作為新生接待人,幫我提過被子,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啊!什麽美好的緣分!有照片嗎?好想看看小學弟現在長成什麽樣了?”
手機震動了下,盛衿霧查看,是志願群的消息:【寶子們~今天辛苦了,組長說等會請我們吃大餐!】
“阮神,今晚我們應該是見不了了,組長說下午結束去聚餐。”
電話那頭的人撲哧笑出聲:“九九,你別是被小學弟勾了魂吧?”
少女咽了咽唾沫,把耳朵壓在聽筒上,壓着嗓子說:“如果不聚的話我再call你。”
“有情況要立馬給我說,好朋友之間八卦也要一起分享。”
聽着小姐妹理所當然的語氣,少女呼了呼鼻子,裝傻:“有啥情況?你想多了。”
“我想得多不多,我自己知道,就怕你想得少!當初他比我們小兩屆,應該就差兩歲左右,”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很好!适婚年齡!我批準!”
“說什麽呢……”
“哈哈,我馬上給你算幾張牌,你就靜等我的好消息吧,九九。”
日光斜鋪,一個修長身影緩緩溶進,盛衿霧瞥見,匆忙挂了電話,舀了小勺米飯:“那個阮神,不說了,我忙着吃飯呢。”
“學姐,請問這裏有人嗎?”
她聞聲擡頭,懸正于空的午陽浸潤了少年一身,連同那對彎成橋的瞳目也呷着許許暖意。
還沒來得及咽下的幾粒米卡住喉嚨,盛衿霧嗆得輕咳幾聲,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沖少年揮了揮手。
“學姐不會介意我坐這兒吧?”端着餐盤的少年仍然站得筆直,不敢逾越。
她喝了小口蛋湯,緩了緩,才點頭:“坐吧,學弟。”
少年坐下,凝睇着如浸了胭脂紅的少女:“叫我穆何吧。”
緊了緊手中的銀勺,盛衿霧抑住面上的愕然,微微點頭:“好,穆何。”
“好穆何,”少年無聲笑開,嘴裏喃喃,“那就好學姐。”
……什麽好穆何,她明明有停頓的,好不好。
“學姐,今晚有聚餐,你知道嗎?”
“我也是剛剛看群才知道的。”
說着,桌上的手機微不可聞地震動了一下,盛衿霧打開微信,正是宋暮阮發來的。
【你完了,天才小學弟絕對是你的新桃花!】
纖眉惑了惑,拿着手機的少女眼神放空一瞬,又積聚精神,瞄了眼對面拿起筷子的少年,暗暗驚詫。
對上她的視線,少年的嗓聲落在日光裏,溫溫淺淺:“那學姐會去嗎?”
“我……”盛衿霧放下手機,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呢?”
少年擱置筷,面上仍是笑意盎然:“我當志願者的次數不多,要是學姐能夠帶我認識更多的同道中人就好了。”
桌對面的俊俏少年眨巴着眼,滿含期待,盛衿霧別開臉,耳根撫上一抹輕紅,但嘴上還是故作爽快地應道:“好啊……”
“謝謝學姐,你們講解員比我們做服務工作的更累,”少年的唇角高揚,把雞腿放進少女的餐盤裏,“我沒動過筷,嘿嘿。”
“唔。”
盛衿霧右手一顫,埋低了頭,只夾到一粒米送進了輕張的檀口。
這時,手機在桌上連震了好幾下,她垂眼一瞥,羽扇般的長睫微微抖顫。
【我的天!九九,你的新桃花不止一朵!】
【這兩人性格完全不一樣,怎麽說呢,就是小奶狗VS老冰箱的感覺,天吶,九九,你這是什麽歐皇體質!!!我要蹭蹭!!!】
【所以,你今天遇見的是小奶狗還是老冰箱?】
盯着熱氣騰騰的鮮嫩雞腿,盛衿霧支起筷尖點了點米飯,這應該是小奶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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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博物館的人流量不算大。
盛衿霧剛送走一個外省小團,轉身便看見走廊盡頭有個人蹲在地上似乎是在尋找什麽。
她幾步跑到那人面前:“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助您的?”
男人起身,盛衿霧才發現是個黑發碧眼的外國友人,方才粗看背影以為是國人,旋即換成英語:“Excuse me, what can I do for you?”
“sorry.”
男人一臉慌張伸出手阻止盛衿霧靠近,然後食指指着眼睛,嘴裏說了幾個字,又指向地面。
不會說英語的外國人很少見,盛衿霧眉心攏了攏,思忖着求助組長時,突然,一句爽朗的彈舌音不高不低,炸在她身後。
如臨天助,她聞聲望去,廊口轉角緩緩踱來一位陌生男子。
墨黑東坡冠,圓領雲白襕衫。
衫角、袖領,皆以銀絲鑲邊,覆以花鳥卷草暗紋。
腰間處,一枚雙面透雕龍紋玉佩挂垂漾動,襯得他整個人長身如玉,清貴飄蕭,氣若濯月飛雪,雅逸風致。
他薄唇輕翕,走到少女身側,才轉換成中文:“他在這兒丢了一只隐形眼鏡。”
驀地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她說的,盛衿霧連忙低着頭應了句:“謝謝您,我馬上幫他找。”
她蹲下身,心裏嘆了口氣,指尖劃過地面,确定腳下這塊磚沒有眼鏡後,才小小地挪動了一步。
“別動。”
男人的一聲提醒想起,今早夢裏心驚肉跳的糟糕感覺再次從盛衿霧心底隐隐升騰。
果然,她腳後跟貼着的正是面前這位外國友人的隐形鏡片。
“先生,”她面懷愧疚,對着面前這位白衫男子說,“麻煩您替我翻譯一下,我會承擔隐形鏡片的所有費用,希望沒有影響他來中國的美好心情。”
“好。”
男人的聲音在這三尺空間裏再次響起,如這隆隆冬日的雪泉石澗裏,埋藏的一壺峨眉雪芽。
聽得久了,盛衿霧竟能品出一絲顫脫的恣冽,松了眉頭,她輕擡起頭,小心打量着眼前的說話人。
他側臉俊到極致,完全符合美學的四高三低,從額頭到下巴,線條輕落緩起,不吝生多餘圭角,像一幅工筆細描的大師之作,每一絲墨線,每一處光影都仔細琢磨,舒挺蕭隽到極點。
只是,那嵌在上唇中央的紅潤圓珠,總是随着他說話的動作微微翹起落下、落下翹起,好似是大師賦予這男人過分俊逸面容上的一個可愛附屬調和品。
“季褚望。”
面對眼中人忽然穿插的一句中文自我介紹,盛衿霧驚得趕緊收回眼,臉頰也不可控地窘紅起來。
斂起鳳眸,季褚望垂凝着她,嗓聲略帶歉意:“我以為盛小姐盯着我看,是想知道我的名字。”
她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對上那無溫的眸光:“謝謝您,季先生。“
“不客氣,舉手之勞。”
季褚望側眸,又對着那外國人說了幾句,後者苦皺着的臉終于雨過天晴。
不知道他說了什麽,盛衿霧剛想詢問,便聽見他說:“盛小姐,他說他和朋友一起來的中國。”
“今天兩人的行程不同,他是一個人來的博物館,希望我們能陪他去店裏買一副眼鏡,然後幫他打個出租車回酒店。”
看了看手表,離閉館還有一小時,她稍松了口氣:“不好意思,我現在去找組長請假。”
“我帶他去就行。”
男人的話音入耳,少女腦袋上的筒橋金簪吊墜晃了好幾下,漾出稀稀疏疏的光亮來,她櫻唇微張,看着身側的男人:“嗯?”
褐瞳投來,落到她的明媚嬌顏,他寥寥幾語,帶過解釋:“你們語言不通,我去合适。”
盛衿霧忽然覺得今天不算太糟糕,心下感動,面上全然是真誠:“真的很感謝,季先生麻煩您把我電話號碼記上,等會我聯系您。”
襕衫微動,男人邁前一步,雲色衣角輕飄飄,壓到少女的淺粉襖裙。
驟然縮短的距離讓盛衿霧下意識想撇過頭,但忽又覺得這樣不禮貌,杏目緩慢上移,對上他注視的瞳眸。
方才她隔得稍遠,沒看出他的眼有什麽不同,以為就是亞洲人普遍的棕。
但現在擱這麽近一瞧,她才發現面前這雙細長的眼眶裏盛的是兩顆淺褐眼珠,外圈也浸着不透明的湖藍,形似一團燒不滅的青焰燔燒着瞳孔。
而她,正巧坐落于那明火裏。
盛衿霧往左挪了挪,那團火也循着她的蹤跡,向左動了動,好似非把她整個人就地灼穿不可。
心口一緊,她不太利索地報了串數字。
見他沒任何動作,目光如水,一動不動地視凝着她,小臉又紅了幾寸,濡染到耳尖,她垂下眼,咽了口唾沫,又弱弱擡起彎睫,出聲詢問:“季先生,您記住了嗎?”
男人收心凝神,錯開她的視線,餘光掠過她的筒橋金簪,淺瞳緊了一瞬,旋即唇起聲落,仍是一貫的言簡意赅:“等我電話,別擔心。”
“嗯……”
她含糊應了聲又迅速壓下眼皮,餘光不小心掠過他的唇珠,心底又是一燙。
“牌子翻了。”
男人直起身,腰間玉佩的青白流蘇輕掃過她的手背,盛衿霧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摩了摩手背上殘留的酥酥軟軟,小聲嘀咕:“什麽牌子?哪裏有牌子?”
看了看四周,也沒什麽牌子,她踩着雲紋靴,往展廳走去。
倏地,秀細的指尖不經意碰到胸前的深藍吊繩,翻過志願工作牌面,她笑着恍悟道:“原來是這個。”
僅走出幾步,少女嬌身一滞,收住腳,她停在原地。
不對!他怎麽知道她姓盛的?
攥着志願牌,她緊緊看過去。
人影錯流,那個白衫男子也恰好回頭。
驚惑對上疏涼,邈淡懷冷的幽香再度襲到鼻間,電流過身一般,燒得盛衿霧耳目緋紅。
原來是他,那個在淮京的青衫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