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去年九月,炎夏褪去,淮京下着初秋的雨。
那雨綿長似針,細織成霧。
應着宋暮阮必打卡的旅游攻略,她們來到淮京的第一站就是伽敦寺。
伽敦寺,位于淮京東郊的伽敦山。
伽敦山聞名遐迩,鐘靈毓秀,氤氲數千年日月精華,除了百願百靈的伽敦寺,上世紀還孕育了國內一個赫赫有名的畫派——伽敦派。
說到伽敦派,宋暮阮也是做足了功課:“伽敦派以山水花鳥著聞,因久居群山,又環抱漾清池,不似西陸的渾厚豪脫,它的筆墨勁秀豐潤,用色婉轉,再加上淮京千年古都文化積澱,自成細膩潇逸的氣韻。”
“九九,到市區了,我們就去季德耘畫院看看,這可是國家近年來首個批準以個人名字命名的畫院,你學修複的,可得好好熏陶熏陶。”
“好,”盛衿霧牽起說話人的手,走進寺門,“請香吧。”
偌大的香爐,人群擁擠,統共排了六個長隊,盛衿霧決定和宋暮阮分開排隊。
秋風微涼,不急不躁,快要輪到盛衿霧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下。
【九九,你前面是個大帥哥!】
盛衿霧擡眸,偷偷瞄了眼前面正在香爐旁點香的背影。
男人肩闊腰窄,水碧色襯衣方周雅正,左腹間團團墨色淺淡,她凝眸瞧了瞧,竟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見他修長微屈的指節緊扣着手心的三炷高香,請香、拜香、插香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呵成,她緩緩踱步走上前。
正巧在男人脫手時際,他最右側的一炷香差點倒下,一聲輕囔渡入她耳。
“阿彌陀佛,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聽到這句用來自我安慰的補救話,盛衿霧抿住唇邊的笑意,感覺他周身的孤清也跟着散淡了。
她不禁又擡頭觑了眼。
今日多雲,男人腦後的發稍長于鬓側,發絲皆鍍了層雲朵般的柔潤雅澤,一縷一绺柔貼着頸部上方,襯得露在外的脖頸纖長優雅。
“九九!”
盛衿霧回過神來,發現男人已經走遠,而她正杵在香爐旁無任何動作。
感激地沖宋暮阮笑了笑,她也開始點香許願。
爐裏的香密麻甚多,她挨着一對燒得正旺的高香插着。
宋暮阮先一步走過來,悄悄說:“他到我們對面去了。”
插香的少女眼皮顫了顫,輕掀水眸,徑直捕捉到那抹側立端挺的身影。
他的臉眉疏鼻挺,颌線俊逸,一身水墨衫沾了些雨意,在肩上錯落成大小不一的灰點。
縱是周遭人來人去,散了聚,聚了散,他兩眼輕阖,雙手合十,入定在菩薩身前,冷白腕骨映着燭光,佛性靡靡。
“嘶。”
盛衿霧盯得出神,被突然掉落的火星香灰燙刺得倒抽了口氣,密痛一瞬湧進她的眼,彙成欲墜眶的水色。
宋暮阮替她輕拂掉胳膊上的青灰,拉着她去到屋下的一處洗手池。
水龍頭一擰,水勢嘩啦傾瀉,透涼的泉沖散了熱意。
見盛衿霧木愣着臉,宋暮阮以為她疼極了,緊張得紅了眼:“九九,是不是很疼?等會下山我們去買燙傷藥。”
少女搖頭,輕輕擦幹水漬,不以為然道:“不疼,你別擔心,阮神。”
手臂上的紅漸顯,在皓白凝脂的肌膚上蜿蜒繁複,像鋪陳開的宣畫,無墨卻彩重。
盛衿霧伸出手寬慰好友,語氣輕松:“你看,像不像一朵玫瑰?”
不說還好,一說宋暮阮的嘴角下撇得厲害:“都紅成這樣了,過兩天肯定會化膿。”
摸了摸說話人的頭,她眯起杏眸,笑着安慰道:“沒事兒,我不怕留疤。”
“都怪剛才那人,買那麽大的香幹嘛?”
手上的動作一怔,盛衿霧心神稍亂,不經意地問:“誰?”
“喏,”宋暮阮沖南邊努了努嘴,“就那個。”
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那人。
他還站在那裏,不知求了什麽願,需要述說得如此時長。
雨勢漸大,與瓦結對,嘩嘩積蹙起敲擊清樂。
院內的人紛紛躲到屋檐下,她也被宋暮阮拉着去到偏角。
拍了拍肩上的雨水,她擡頭,一人正趨步從殿內走出,只身潛進雨幕裏。
是他。
青瓦紅牆,雲臺高築,石徑長青石板上,黃葉枯枝遍地。
盛衿霧定定望着那方移動的致冷清骨,踏過折木怨草,步履不停朝寺門走去。
“啪,啪啪……”
雨順着瓦槽,在她眼前潇潇簌落。
落到前方的一池清蓮裏,抖生回旋漣紋,輕緩重急,經久不散。
凝着這倏然泣露的白蓮,紅綠淺幽在少女的杏眸只停了一瞬,她再次擡眸,尋覓那抹漉濕的身影。
那濕影翩翩下了石梯,正巧遇上個僧人,他停駐伫立,雙手合并,微微颔首,靜靜立在雨簾裏。
一如着院內池中的雨蓮,孤莖傲引,至淨至禪。
見僧人拾級,步入寺廟內,濕影收回視線,繼續前進。
眺着他消匿在雨霧裏,盛衿霧咬了咬紅唇,捏緊手心,主動提議:“阮神,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小不了,要不我們先坐車下山吧?”
“好啊。”
一聲允諾後,少女牽過宋暮阮的手,加快腳步,追尋他的行進蹤跡。
下山的路只有一條,這一路上很少有私家車,她應該能和他坐上同一輛大巴。
心裏暗暗積攢起勇氣,她踏出寺門,而她要追尋的那道濕青身影,正步進一片竹林。
蛾月眉心生起一絲慶幸,她虛指着男人的方向,對宋暮阮說:“阮神,我們去那邊看看。”
宋暮阮不解地指着右手邊整齊停放的一排大巴車:“九九,車站在那邊呢。”
“我就是好奇這寺廟周圍有什麽,”盛衿霧扯了扯眼前人的衣角,軟着語氣撒嬌,“陪陪我嘛。”
“好好好。”
竹林石徑蜿蜒向上,還好秋雨收了勢,她們走得不算吃力。
“九九,我們去哪兒啊?這好像是上山的路。”
盛衿霧撐着臉紅,不過腦地編造謊話:“剛剛我看有幾個人走進了這竹林裏,還以為裏面有什麽必須打卡的景點,要不我們再走十分鐘,如果沒啥特別的,就返程?”
宋暮阮贊同地點了點頭。
轉過一個彎,是個木根三面圍成的觀賞平臺。
漾清池上,雲卷雲舒,霧氣橫溢,而少女顯然心不在焉,無暇欣賞,循着無盡頭的石徑放目張望,隐隐約約瞥見那林深通幽處的青瓦白牆。
“阮神,你看。”
順着少女的視線看過去,宋暮阮眼神一凝,不禁問出口:“這上面竟然還有人住?”
兩人默契一笑,手拉着手繼續向上走。
山頂還有路,而他們要去的那所隐居處,并無石板鋪路,放眼望去,只有一徑微微塌着的草色。
她們跟着這草徑,往前踱步,頭頂松柏成林,傾蓋寥寥天光,一切仿佛是誤入了幽靜的高人居處。
而樹下,石林嶙峋側橫亂立,西側有一罅溪水淌過,偶爾幾滴細雨從葉梢滴下,也染成一尖青綠,撲落進溪面,聲律潺潺緩緩生變滴滴嗒嗒。
行到一處鐵門,門上挂着塊善意提醒的告示牌:【私人住宅,請勿擅闖】
門後幾百米,則是一處緊閉的偏門。
門前設有幾步石階,兩座石獅蹲在階梯旁,眈眈掃着她們這兩位不速之客。
盛衿霧停腳,透過外牆鑲嵌的扇形石花窗,這座蘇式園林庭院的一隅風貌現于眼前。
竹影花斜池石奏,古亭水榭閣樓秀。
宋暮阮不禁啧啧贊嘆:“大戶人家啊!這得占地多少畝,我看我還是從猿人開始搬磚吧。”
聽到這話,盛衿霧月眉蹙攏,略掉心裏的失落,随着她打趣:“加我一個。”
“走吧走吧,”宋暮阮挽過說話人的胳膊,笑道,“我突然想回去拜拜財神爺。”
“那我也去拜拜文殊菩薩吧。”
清雨簾簾,兩位少女嬌聲盈盈,傘也不打,嬉鬧着下山,一掃方才的累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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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雨聲無存,天放晴,流火豔燒至天際,恍若盛開的仲夏。
沉黃戈壁簇擁着中央的筆直大道坦坦蕩蕩面朝青空,偶爾幾輛私家車疾風相馳。
大巴車在雲紋車站停穩。
二位少女出了站門,不遠處的山腳住着幾戶農家,木栅欄外擺放着幾竹簍深紫葡萄。
知道宋暮阮不愛吃葡萄,盛衿霧故意向老板買了一小串還挂在院內棚架上的生葡。
“九九,你買這生的幹嘛?”
宋暮阮取出防曬噴霧,沖着脖頸噴了個遍,又給拿着葡萄的少女抹了些。
“當然是吃啊。”盛衿霧借着院裏的大缸洗淨了葡萄。
“別像上次曬傷了,” 宋暮阮拿出包裏的沙白絲巾,給她戴上系好帶,接過話,“這生的能吃?小心肚子疼。”
盛衿霧摘下一顆,吃進小嘴裏,說:“熟的太甜。”
“生的太澀。”
“不,沒啥難咽的味道,阮神你試試,”少女撩起面上的絲巾,嘴張得圓圓的,“你看我都吞進去了,試試嘛。”
“暫且信你一回吧。”
宋暮阮拿過一顆扔進嘴裏,只咬了一口,小臉頓時皺成團,吐在紙上:“天,好苦!小騙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說着,她作勢要揍眼前這個不懷好意,抱胸看戲的始作俑者。
急急扣好面巾,盛衿霧急忙跑出院子,抽空還往嘴裏塞了一顆。
“你給我站住!”
“砰!“
她只顧着回頭看宋暮阮,撞到了迎面走來的游客。
“對不起,對不起。”
說話間,少女的門齒不小心磕破了嘴裏的生葡萄,口腔裏蔓延開奇怪的味道。
和方才那顆完全不同,這是一種全新的味道,她從來沒嘗過。
出于禮貌,她的嘴不再動,任由宋暮阮剛才所定義的“苦”順着食管流淌進胃裏。
“沒事吧?”
男人語聲清落冷澈,扶着旁邊被撞女人的手臂,頭頂大亮的天光印得他眉骨與眼眶間高低起伏劇烈。
女人的半張臉處在碩大的帽檐裏,盛衿霧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就沖着這尖巧的下巴,微翹的櫻唇以及晶瑩剔透的肌膚,應該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見她搖了搖頭,他眉頭稍松:“沒事就好。”
舌頭壓着果肉尴尬站在一邊,盛衿霧愣愣欣賞着眼前這對登對的俊男靓女。
宋暮阮見狀,心裏一驚,連忙跑上來解釋:“對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
男人出乎意料的好說話,盛衿霧含着葡萄長呼出一口氣,臉上的絲巾也微微浮動。
“華市人?”
盛衿霧剛打算回答是,舌底的葡萄先她一步,圓圓滾滾地從嘴裏蹦了出來,好巧不巧跳到了他的皮鞋上,她慌忙蹲身想要拂去。
“沒關系。”他伸出手背,抵擋住她的下一步動作。
指尖觸到他手背,盛矜霧一激靈,迅疾收回手,露在熾熱空氣外的杏眼作勢一彎,倉促對男人笑了笑:“靜電,對不起,對不起。”
“怎麽了?”女人的語氣些許波動。
男人給對方一個安撫的笑,俯身用紙巾包住軟趴趴落在鞋尖的葡萄:“無事。”
不知怎的,葡萄明明已經吐掉,但盛衿霧的嘴裏就是發苦。
她以後再也不吃生葡萄了!
抵緊硬鄂,她試圖想緩解她體內苦得胸口發悶的味道。
“走吧,九九。”
兩位少女剛轉身,身後傳來女人的焦急聲音:“怎麽了?是不是中暑了?”
盛衿霧回頭,男人揉着太陽穴,眉間疊起皺痕,而他身側的女人面帶着急。
舌尖澀了一下,伴着熱意,鑽進眼裏,她打開挎包,拿出一支藥:“這個治中暑很有效,先生。”
男人的視線瞬間傾落在她臉,少女面上一熱,杏眼急急垂下,壓下突然騰跳在胸口的冒失心悸。
“謝謝。”
他眉目含溫,緩緩伸出手。
本就拇指般大小的塑料瓶,兩人的指尖避無可避,盛衿霧先一步抽回,旋即舒了口氣:“不客氣,舉手之勞。”
一旁的女人扶了扶帽檐:“我們去那裏休息一會兒吧,我叫人送瓶水來。”
“好。”
見二人走遠,宋暮阮湊過臉,悄悄在少女耳邊說:“九九,你不認得了嗎?他就是那朵雪山瑰夢。”
上次盛衿霧提到寺廟那男人衣衫上印的是朵水墨玫瑰時,宋暮阮便給他起了個昵稱——雪山瑰夢。
她說,見他,如臨雪山,甚似在山巅窺覽的一場绮麗春夢。
“九九,她女朋友好漂亮哇,果然天底下的帥哥都是和美女在一起的。”
“你也美,阮神。”
宋暮阮搖頭,吐出二字反駁箴言:“不美。”
盛矜霧斜睨着她,軟柔的杏眼水光潋滟:“阮神,你倆風格不一樣,你是幼态甜美軟妹,她是妩媚嬌柔女人,而且就你這一雙大長腿就秒殺了多少女生了,要不我倆換換?我就喜歡你這個前凸後翹,要啥有啥的身材。”
宋暮阮被誇得紅了耳,羞赧地拉過說話人的手:“從小到大,就你最能誇我。”
盛衿霧捏了捏說話人的臉蛋,俏皮眨眼:“我的人,自然是我誇咯!”
“九九,要是他沒女朋友,你主動點,或許你倆還能有個美好的邂逅。”
“別,”盛衿霧又塞了顆葡萄進嘴,“我臉皮薄,走含蓄路線。”
宋暮阮唇角輕弄,忍住笑,看破不說破:“看來你對他還是有感覺,否則上次也不會盯他那麽久了。”
“那是氛圍感到了,自然被他一席青衫吸引。”
“那今天沒感覺了?”
“今天……”
盛衿霧的視線無聲投在那抹樹下的身影。
那人前幾日沾了濕意的青衫早已脫下,今天他就是簡單日常穿着,月白絲綢襯衫高束在端黑休閑褲裏,不見一絲多餘的褶皺。
是所謂,不登高,不臨深,不茍訾,不茍笑。
今天,他依然君正雅行,可一人行至天青色。
正打量審視着,不料,他也遙望過來,少女的杏目與那雙淺瞳撞了個正着。
他唇角略微牽起,如月般清隽的俊容愈發攪她心神,少女的長睫顫了顫,只好垂目不再眺望,明玉般妍麗的小臉上遂爾印下兩片扇形陰影。
咽進嗓口的澀葡萄肉,她輕啓櫻唇,接過方才的話頭,心虛應着:“今天當然沒,要是有感覺,我還能認不出他來?”
“也是,畢竟我都認出來了,”宋暮阮沒多想,打開旅游地圖,雀躍指着北方,“那我們現在去坐觀光纜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