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臨近閉館時間,華市博物館內,人跡罕至。

自從季褚望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盛衿霧的心思就跟着飛走了。

麻煩一個剛認識的人,對于她來說有很強的不安心感。原本只是短暫的一小時就像過了十萬光年,漫長且狹窄,壓得她心悸,手冒冷汗。

看着大廳裏的分鐘畫了整整一圈,她連衣服也未換,匆匆給組長說明了無法聚餐的原因後,就跑出大門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季褚望微信分享的位置。

再過幾天便是小寒,風已變得料峭,冷冷把夜送到頭頂。

哪怕現在只六點一刻,黑沉沉的墨汁早已紮進了空氣分子裏,攪得灰蒙又粘稠。

少女擡頭望窗外,看來要變天了。

“滴滴——”

柏油大道上堵塞的車輛如馱着重物的螞蟻,寸步難行,偶爾幾個缺了耐心的會按喇叭彼此叫嚣。

女師傅也百無聊賴,打量起乘客。

“妹子,你這臉上還貼珍珠,是哪個朝代的裝扮?”

“北宋。”

“你這身可好看!”

聽着這一聲更比一聲高的汽笛,盛衿霧心裏更是急得慌,無暇聽這贊美之詞:“謝謝您,那個……師傅,我就在這兒下車,實在有點急事,不好意思。”

司機一聲了然的好嘞,盛衿霧推開車門。

空中的潮濕因子争相撲了她滿臉。

果然下雨了。

這傍晚的冬雨淅淅瀝瀝、潤物無聲,不似春天般細密,只摻雜着蕭瑟冷意催促行人的腳步。

盛衿霧遮着頭頂,又騰出右手打開導航,扒着屏幕比照着周圍的建築一番後,旋即提起襖裙,火速穿過人群鑽進地下通道。

【本次導航結束,您已到達目的地。】

季褚望給她的定位是眼前這個商場空地。

Mon coffee偌大的咖啡廳招牌瘋狂占據着她的杏目,窗邊的二人小木桌座無虛席,而中間那位獨自沉思的襕衫男子特別紮眼。

倒不是說他好看得紮眼,雖然那人坐着不動就是一幅可供觀賞的世界名畫,但更多的是與生而來的清冷質感。

就算用齊十六家皴法也無法繪出他從指尖連襯着衣角渡向看者的秋涼文骨。

欣賞美是一種享受,這樣的男人可以成為很多藝術家的靈感缪斯。

人行道初上的華燈角度偏斜,又曝光過度,而咖啡館裏的燈光溫暖明淨,男人溶進影與光裏。

一半是遠離塵嚣的矜貴漠離,一半是氤氲古史的風儀姿首。

而這一半與一半拼湊出的那個整體,卻和兩小時前的熱心人分毫不差地對應上。

盛衿霧霎時停住腳步,打量的視線直直闖進男人側過來的幽邃褐潭裏,小跑後呼出的一團冷氣在她微張的櫻唇邊散了形。

時間仿佛被禁锢。

玻璃後那道的視線,失焦又定焦,逐漸或清或明。

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此刻的季褚望就像個被時空櫥窗困住的舉子才人,安靜又專注地凝睇着窗外的現世行者。

她還不熟識的這位季先生真是個矛盾的人。

沉思着,挎包裏的手機開始震動,她拿出一看,竟是季褚望,清了清喉嚨,她櫻唇輕動:“您好,季先生。”

男人抑笑的嗓音在聽筒裏低低漾開:“僅過了兩個小時,盛小姐就不認識我了嗎?”

盛衿霧咬住下唇,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季褚望拿着電話,緩緩起身:“稍等。”

她放下手機:“好。”

“哇!下雪了!”

剛出地下通道的一對小情侶驚嘆。

盛衿霧聞聲擡頭,一片能夠清晰看到六邊形狀的雪晶正徐徐下落。

原來不是雨,是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

也是一場遲到的初雪。

收回視線,她發現季褚望已經不聲不響站定到她身前。

“季先生?”

話音剛落,一片雪晶便安然躺在了她俏挺的鼻尖。

她微愣,但沒想擡手拂開。

男人也沒任何動作,只沉默地站在兩步遠的位置,凝視着她。

直到雪晶被她微熱的身體溫度融盡,倆人才對上彼此的眼。

冬風乍亂揮舞,吹皺了男人的眉頭,盛衿霧也跟着眉頭聳起。

為什麽他又是這麽一副苦苦思索模樣?

燈下的雨雪糾纏着打了個旋兒擦過耳旁,她剛想開口,又一片雪花登時壓至右眼眼睫。

她惶急閉眼的一瞬,四下黑暗,但眉間突至的冰涼觸感卻十分細膩。

“別皺眉。”

盛衿霧愕然睜開眼,長睫上的雪還未化,男人的俊臉埋在衆多晶亮的小圓光暈裏,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僅從左眼捕捉到他那片青焰裏的忡悵。

季褚望的面相不同于穆何,他的五官更俊逸潇灑,是刀削斧錘的渾然天成,但又不乏精雕細琢的玉磨銀末。

輕掃她眉骨的大拇指微頓,他薄唇輕張: “多有唐突,請閉眼。”

感受到右眼的雪被男人拭去,一下又一下,直到眼角潤涼不再,盛衿霧準備睜開,雙眼卻被他的手掌虛覆住。

四周仍是骊黑不見光亮,左耳十分清晰懷揣到他的一聲輕嘆之後,又聽他一道清淺呢喃:“盛衿霧……”

她的長睫眨了眨,撓到他微涼的手心:“嗯?”

男人無聲撤離手,凝注的視線落在她的珍珠花钿妝面上,久久未再出聲。

等來了光亮,盛衿霧眉眼輕擡,睫上殘留的水珠襯得她容顏更加楚楚動人。

“季先生,剛才想對我說什麽?”

他頓了頓,然後沉吟:“盛衿霧是個守信的人。”

……

她可是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當然會守信前來還他錢。

“季先生以前被騙過?”

淺色瞳珠印出淡淡的愁緒,季褚望颔首,嗓聲如沙粒投月湖,只微微地一聲:“嗯。”

氣氛陡然低沉,盛衿霧拔翹尾調,試圖破解這難捱氛圍:“我不會騙你,不如我請你吃飯吧?”

“吃飯就不用了,它很漂亮。”

見他的視線落于她的頭頂,她心裏一驚。

這人不會是在惦記她的簪子吧?

聽說最近詐騙手段高級,趁着贈與玫瑰手有餘香之際,就攜感恩與道德綁架以令受困者。

連連退到兩米開外,她伸手護住自己的嫁妝,話也不帶拐彎地拒絕:“這可是真金,恕不相送!”

聽着這突然強硬起來的護犢子語氣,男人啞笑,唇珠也暗藏于上唇:“我指簪花。”

她舒了口氣,玉指劃過頭上的幾朵嬌花:“喜歡哪朵?我送你。”

“梅花。”

男人的話音落地,盛衿霧便利落地取下了小黃梅,折騰了一天,這梅花依然傲立凜然,黯幽含香,一如眼前的他。

她嫣然笑了笑,雙手遞過:“給。”

“謝謝。”

眼前的人白衫黑帽,本就氣度斐然,如今帽側別了枝冷梅,愈發冷澈雅正,比去年初秋的那池漣紋雨蓮還要攝人心魄,盛衿霧一時看得入了神,腦海裏冒出五個字:簪花少年郎。

“很醜?”

“嗯?”面對他真誠的問詢,她回過神來,連忙低下頭,瞥到他亮屏的手機,強裝鎮靜地轉移話題,“你電話沒挂。”

男人淡淡瞥了眼,不作任何動作,薄唇輕動:“挺好。”

盛衿霧眸底泛起不解,追問:“挺好?”

飄雪翩跹,悠悠轉轉,映亮男人好看的眉梢,他含起須臾的稀松笑意:“安靜,不加班。”

“好倒是好,”她攏起細眉問,“不過你不怕被炒鱿魚?”

他搖頭,嗓調如這場燈下雪霧,朦朦胧胧,聽不清真切:“告訴你個秘密。”

少女不禁好奇湊過耳:“什麽秘密?”

他上前一步,才道:“炒了我,我就可以先實現我的夢想了。”

這話入耳,少女更是來了興致,不自覺再近過頭,又問:“什麽夢想?”

男人俯低身,徐徐耳語:“先成家,再立業。”

唇息一出,少女筒橋金簪上的珍珠吊墜前後擺浮得厲害,滲進說話人的鳳眼深處,添了幾分躍動的勾人亮澤。

他伸出食指輕觸了觸,沾了雨雪的珠子,比他當初拿到手時更濕柔滑膩。

“希望你替我保密。”

……這算什麽秘密?會德語的人還這麽傳統?

本着游客是上帝的原則,盛衿霧笑着附和:“是啊,季先生,你女朋友那麽漂亮,是得抓緊成家。”

季褚望站直身,唇弧無聲拉彎。

“那我就預先恭喜季先生你……”

眼前倏地走來幾位黑衣人,男人輕聲打斷少女的話:“他們還是找到我了。”

盛衿霧轉過身,不知什麽時候路邊停了一輛深黑的加長轎車。

她蹙攏黛眉,躊躇着推測:“季先生,我覺着要麽是你被跟蹤了,要麽就是你手機被定位了。”

“那麽也請盛小姐幫我個忙吧?”

“什麽?”

疑惑落地,男人把他的手機關機塞進了她的手裏。

“把我的手機扔掉,随便扔哪兒都行,”見她呆呆愣住,他又道,“放心,他們不會發現的,即使發現了,也不會傷害你的。”

“好,那眼鏡的錢……”

“明日我找你還。”

副駕駛下來一黑衣人,季褚望上前拿過他的黑傘遞給燈下的明昳少女:“雪大了,注意身體,早點回家。”

“季褚望……”

男人停住腳,緩緩回頭。

心急喚出了他的大名,盛衿霧卻又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麽,只好幹幹地告別:“那個……你也要保重身體。”

六邊形狀雪晶,路過男人帽冠上的冷梅。

風一吹,那白飄落,無聲浸濕化融。

男人的眼角半斂,凝着少女面上一晃而過的尴尬,掀起唇側,淡渺弧度幾乎快要被夜色溶掉:“嗯,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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