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迎合着月光,拂照山川。
“你別跟着我,你自己回家。”
話音落遁,盛衿霧咬了咬紅唇,轉入巷子,走出幾步,嘆了口氣,轉身扶着牆角,偷偷窺瞄。
月光皎白,拉長了季褚望投在地上的背影。
他走得極慢,與那日在博物館外的影子漸漸重合,好像每一腳的踏進與抽離都是用盡全力與故作輕松的撕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盛衿霧的蔥白玉指逐漸絞在一起,嘴裏喃了句“我真是瘋了”,雙腳卻先一步已經邁向那個男人。
“你!跟我回家。”
話音還未飄散,眼前的人卻當着她面倒地了。
她緊跟着他蹲下,俏麗的五官皺成一團,只敢用大拇指掐他的人中,焦急地喚:“季褚望、季褚望?”
“姑娘,要打120嗎?”
今天的熱心市民還真不少,盛衿霧重重點頭。
恍恍惚惚被救護車拉到華慈醫院急診室,一位年輕護士合上門,丢下一句話:“家屬請在外面等候。”
走廊兩側,鐵藝椅子五個一排,錯落擺放,椅身映着白熾燈的冷光。
立在門前的少女拖着腳,混沌地走過去,右手握住椅背,緩緩坐下。
“媽媽,這位姐姐吐血了!”
一位小女孩指着剛落座的少女驚呼。
女人尴尬地沖她笑了笑,抱起孩子,疾步走開。
盛衿霧伸手探了探唇角。
彎曲的食指指背,沾了些不成形的鮮紅。
黏糊、潮潤。
混淆着唇破的疼痛,她忽然想到了盛懷理。
那時,盛懷理以實現妹妹行俠仗義,濟弱扶危的偉大夢想為人生宗旨,毅然決然棄了有更大優勢的文史專業,報考了華市警校。
從大一起,他就風頭正盛,工作後就任刑警,短短三年榮獲好幾枚大大小小的勳章。
盛衿霧以他為傲,以他為榜樣。
他、她,還有葉子,從神慈巷還未整改開始,便成立了個江湖組織——九槐葉。
雖然只有三個人,名號也不響當當,但從成立的每個月起,他們都會集體行動,要麽去當志願者,要麽去捐善款。
直到那年……
盛懷理被市局推薦去淮京參與跨國大案。
離開前,他們三人齊聚青北裏。
在那棵蒼翠的古槐樹下,他穿着警服,倨傲起下巴,宣布說這是他會不辱使命,實現他人生的榮光時刻。
她和葉子抱成一團,泣不成聲,生怕他出事。
最後還是葉子仗着自己的輩分,命令他。
【盛懷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
他才笑着發誓,他會活着回來。
那是盛衿霧第一次聽見哥哥喊葉子姑姑,也是最後一次。
自從盛懷理前往淮京後,九槐葉在範晔葉的帶領下,行善的範圍擴大,有時候是在市外。
本來一月一次的行動,頻繁成了一周一次。
盛衿霧上高三後,學業緊,有些力不從心,這些任務的達成全靠範晔葉一人。
春節期間,她才發現這一年,以九槐葉為名義行的所有善事都留下了一句話——盛懷理平安。
如葉子所願,也如盛懷理所誓。
他凱旋。
但,沉甸甸的,抱着他師父的骨灰盒。
活着回來的盛懷理,徹底變了個人。
矜傲不複,胡茬叢生。
僅一晚,他留下封家信,不聲不響地離開了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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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褚望,你也可得給我好好的。”
話音落唇,急診室門被人從裏面推開。
方才那位年輕護士抱着病案歷走出來,問:“哪位是季褚望的家屬?”
“我。”盛衿霧站起身,跟着說話人進去。
“病人沒什麽大礙,頭部未見損傷,只是低血糖加受冷感冒暈倒,打完點滴燒退了,觀察一晚,明天就可以先拿藥回家觀察。”
松了口大氣,眉心的愁也随之消散,她語帶慶幸:“好。”
“這段時間清淡飲食,有情況就按護士鈴。”護士遞過幾張單子,“這是所有的費用清單,有什麽疑問可以來護士站咨詢。”
“謝謝。”
目送護士離開,盛衿霧望過去,病床上的男人也正好睜眼。
收起單據,她走過去:“你醒了?”
鳳眼輕頓,他不着痕跡地掠過她的下唇,往日的清冽嗓音帶了絲喑啞:“盛衿霧。”
盛衿霧一時心軟,語氣也柔了下來:“保存體力,別說話,想吃什麽嗎?”
季褚望搖頭,薄唇輕扯,竟是一句認真的解釋:“盛衿霧,她比我更需要。”
她湊近他,問:“什麽?”
“一個露宿在外的女人比我更需要保暖的大衣。”
眼底閃過一瞬的驚愕,胸口積攢堆高的怒氣值轟然坍塌,從肋骨間隙通通回溯到心髒。
以前,盛懷理曾問過她,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她說,正義善良者必當是首選。
室內沉寂,只有牆壁上的空調呼呼扇着熱風。
櫻唇啓開,一口熱氣騰進唇裏,盛衿霧的嗓聲溶進溫意: “那這次我就原諒你了。”
捕捉到她唇邊的細微弧度,鳳眼緩緩擡起,他探進她潋滟的眼:“不生氣了?”
她抿了抿唇,避過他的目光,視線落到那輸液袋上。
透明無色的藥水,沿着細長的管,暢通向下。
直到遇見滴管,那無形無味的液體跬積成珠圓。
不到一秒,懸挂、輕落。
旋即濺起一圈漣漪。
同樣,也在她眼底掀起微妙的水紋。
她道:“不生氣了,你累了就睡會兒,我幫你看着輸液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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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盛衿霧迷迷糊糊醒來,發現她正躺在病床上,而她要照看的病人卻不見蹤影。
“季褚望?”
心底一激靈,她快速籠上長靴,奔出了病房。
放眼望去,除了一個清潔工在對地面消毒,圍站在急診臺四周的全是生面孔。
她瞅着一個剛問詢完病人情況的小護士,問:“你好,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很高,穿着駝色大衣的男人走出去?”
護士搖頭:“沒有,我剛剛才交班。”
雙手無力垂放在身側,盛衿霧怔在原地,不知該從哪處尋人。
“盛衿霧。”
一聲輕呼,渡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傳來。
辛辣澀鼻的味道,一瞬被走來的男人綜合。
行至她身前,只餘獨屬于那人游刃有餘的清定檀香。
盛衿霧逐漸被這香氣撫順了煩躁,但還是面露不悅:“你去哪兒了?”
“你忙了一晚,我去買早餐。”
眉頭松開,她快要脫口的謝謝兩字被他的下一句話堵在喉裏。
“你早上揉着肚子說夢話,我猜你肯定是餓了。”
季褚望的聲音其實很小,但路過的小護士都恰時捂住了嘴。
羞紅倉促爬上了臉頰,盛衿霧急着辯駁:“你是不是聽錯了?我從來不說夢話的。”
男人提着棕黃紙袋,一本正經地回答:“沒聽錯,和小貓一樣。”
她比了個小拇指指頭,想要挽回一點顏面:“那我最多也只說了這麽短短幾秒。”
季褚望點了點頭,沖着那位駐足偷聽,辦理出院的人士,說:“嗯,這個我可以作證,她真的只說了……”
見他有越描越黑的趨勢,盛衿霧揪緊他的袖口,瞄了眼身後的人,小聲說:“停!打住,別在這兒再說這個了,你燒退了嗎?”
“退了。”
聽到這句話,她安下心,伸手想要接過他的紙袋,那袋子卻被他提到身後。
“咳咳。”
兩人側頭,發現一位白大褂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們身邊。
盛衿霧率先反應過來,對着這位年輕醫生颔首斂眉,禮貌喚了聲:“萬醫生。”
萬亥把圓珠筆插在白大褂口袋裏,點了點頭:“我明明記得我昨晚是叮囑了所有病人查房時間的,怎麽今早一去,只剩你這個健健康康的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
額角尴尬地抽動了幾下,盛衿霧開口想要解釋,又聽眼前這位醫生,說:“小情侶鬧別扭是常有的事,昨晚見你強趴在床邊照看他了一宿,當時我就在想,喲,這小姑娘還挺會照顧人。”
少女越聽這話,越是覺得心口有螞蟻在啃咬,惴惴羞恥,急着搶過話:“萬醫生,我……”
方才被她問詢的那個小護士疾步過來,聲音焦急:“萬醫生!請您過來一下,這邊有個急診。”
愛八卦的白大褂走遠,盛衿霧急急伸手,奪過身前人的紙袋。
倆倆指腹相觸,她看也不看他,先一步邁開腳:“我回病房吃。”
男人的眼安靜垂落到少女的腳,入眼的,是一雙未完全拉上拉鏈的長靴,松松垮垮,罩着她細長勻稱的小腿。
貼于褲縫的手指輕撚,他仍然立在急診大廳,今早被萬亥抓包的情景現于眼前。
那時,還沒到查房時間。
“你去哪兒?”
剛出了病房門的季褚望轉身:“買早餐。”
萬亥揮手,讓他回去:“馬上要查房了,等會去。”
季褚望紋絲不動:“查房前,我會回來。”
“病人要聽勸。”
“她餓了。”
萬亥瞄了眼病房,病床上的盛衿霧正吧唧嘟起唇,翻了個身,他不禁笑道:“你女朋友的待遇可比你這個病人好。”
昨晚,萬亥進病房察看一位骨折患者的情況。
卻首先瞧見那好笑的一幕。
他一小時前接待的低血糖患者正端坐在床邊的板凳上,腰直背挺,像個身康體健的無事人。
而女友正蓋着厚棉被,昏昏入睡。
萬亥忍着笑,先是去看了傷勢較重的那位骨折患者,然後折路返回,走到窗邊的床。
床尾的病人信息卡,姓名那一欄填注的三個字,清晰可見——季褚望。
食指點了點信息卡,他打趣:“不看這輸液針紮的是誰的手,還以為她一個小姑娘取了個男人名。”
季褚望收回視線,緩緩站起身,喉結輕動,刻意壓低的嗓音氲起寵意:“她只是太累了。”
萬亥若有所思地點頭,眼角被頭頂的白光照拂,顯出淡淡的懷念:“這小姑娘可算是遇見了個好對象。”
正說着,那口中的小姑娘伸出胳膊,搭在眼睛上,像是遮光。
“萬醫生,我想換只手。”
瞧着說話人的右手,萬亥摁了摁手背:“沒漏針,不用換。”
“她怕光。”
“啥?”
“右手比較方便。”
萬亥無奈搖頭,讓拿着藥進病房的護士抽了針,又取出新的輸液針給他紮上。
離開前,他丢下一句話:“小夥子,你就寵着她吧。”
少了個唠話的人,病房裏的一切人事物和原來一樣,只有季褚望的位置稍稍變化,由床尾邊坐到了床頭邊。
鳳眼輕掀,冷冷觑着頭頂大亮的燈光,他伸出右手,調整角度。
直到他的掌影全然與少女橫壓在眼睛上的胳膊重合,他才小心挪開她的胳膊,把它放進被窩裏。
睡夢中的人毫無察覺,只是撅起嬌唇,讓眉心輕微動了一瞬。
從未見過她如此小女憨态,男人向來冰凝的唇角散了笑,旋即又重擡右手,五指合攏。
頃刻,投在那對杏眼上的光,悉數被他的手背隔絕。
少女的眉頭松了,拉着被子,舒服得翻了個身。
擋光的角度發生偏移,強光直射過來,少女半睡半醒地睜開眼,見空中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毫不費勁地扯下來,重重蓋在她眼上。
末了,那被熱風吹得嫣紅的俏顏,還滿意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才阖眼而睡。
夜已深,一室漸趨于沉靜。
覆在男人手心裏的紅潤臉蛋,就像是一顆奶糖,撕開了花花綠綠的硬糖包裝。
糖身半明半透,黏牙的甜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