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一)

不信人間有白頭(一)

上元節,夜。人間城中,燈樹千光照,窈窕提燈猜謎,孩童嬉笑打鬧,正是熱鬧的時節。一條小河穿城而過,河面上蓮花燈盞盞,燭火閃爍,流淌如漫天星河。

“昆侖異動。”

天帝只四個字,本在琉璃橋上跟着仙子們透過雲河看人間祈願燈火的清瑤便不得不親自下到人間,尋找異動。

月色燈火滿城,清瑤一路追随羅盤的指示入城,街上車馬如流水,行人摩肩擦踵,街邊的花燈迷人眼。幹擾太多,她那頗有脾氣的羅盤直接停擺。清瑤喚了它半條街也不見它動作,只好作罷将其收起。

難得來人家一趟,又是最為熱鬧的上元節,清瑤并不急着離開。她在城中好一番閑逛,在街角遇見一家買燈籠的店面,其中的燈籠比別處的別致不少,心說不如買一盞帶給她那不成器的小徒弟。

一盞描繪蘭花與兔子的花燈由老板遞過來,清瑤笑着接下。一雙丹鳳燭光映照眸光流轉,笑意未收,擡眸她望入一雙深邃的眼眸中,似平湖波瀾不驚,如霜雪不化。眼睛的主人生得一副好皮相。若論,可謂郎豔獨絕。

清瑤盯着這張臉,眼睛一眨不眨地半晌不曾移開。她耳朵好像有點發燙,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懵懵的。

目光猝不及防得對上,岱淵那常年不曾波動的目光裏突然閃現出一絲荒亂,他很快垂眸,又被清瑤手中的花燈吸引。

“是昆侖幻境的花燈。”他道。

人聲嘈雜,光影變幻。清瑤不甚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開啓又閉合的薄唇,依稀辨得“花燈”二字。又見他盯着自己手中的花燈欲言又止的模樣,方才那張不起波瀾的臉隐有波動,清瑤會錯意,彎眸一笑。她兩三步小跑到岱淵面前,将手中的花燈遞給他,“送給你。”

頗有脾氣罷工的羅盤在這時躁動起來,清瑤皺起秀氣的眉頭,一聲嘟囔。見岱淵半晌不曾動作,她只好拉過他的手把燈塞給他,匆匆而去。徒留岱淵雙耳通紅,一手執燈,望着她跑開的方向微微嘆了口氣。

分頭行動的小師弟們探尋無果,一一歸來在他身邊。一個個一句大師兄沒喊出口就被岱淵手中的花燈吸引。

有一個是岱淵一手帶起來的,膽子大,直言道:“原來師兄喜歡花燈啊。”

“否也。”岱淵立刻否認,可方才因為清瑤一番動作的耳紅未消。

眼尖的小師弟們察覺,一個個“哦”得別有深意,像是他此地無銀三百兩。

“找到了嗎?”他問起正事。

“沒有。”

岱淵将手中的花燈給身邊的師弟,眉頭微蹙,盯着清瑤離開的方向,“這是昆侖幻境的花燈。”

接到燈的弟子震驚地睜大雙眼,單手捂嘴不敢相信,“已經驚動那位了嗎?”

岱淵輕輕颔首,眼中浮現起焦急之色。

他們玉山一脈代代以守護昆侖幻境為使命。前幾日,昆侖幻境躁動,被鎮壓在無妄涯的朱厭出逃,至今未能找到蹤跡。

“狻猊(suān ní)在昆侖幻境入口看守多年,若不是昆侖幻境之主親臨,他不會遞上幻境花燈。”

幻境花燈是開啓昆侖幻境的鑰匙。

岱淵沉聲道,“朱厭出逃已是驚動九重天了。”

“朱厭出,戰事起。”執燈的小師弟道,“可昆侖幻境之主為何将花燈給了師兄?”

想起清瑤方才對着他那彎眸一笑,天真爛漫,琉璃瞳孔中反射點點燈火。他不自覺揚起一點唇角,語氣竟也柔和寵溺起來,“大抵是個誤會。”

靈澤上仙本為昆侖幻境之主,前些年同青鹽上仙一道歸于混沌,留下女兒清瑤繼承重任。

清瑤一口氣追至護城河畔,終于嗅到一絲白玉赤銅混合的氣味,她暗忖:“朱厭!”随即捏了一個訣問天師文泊,“近日人間可有戰事?”

文泊将手邊卷軸一一翻閱,才慢吞吞道:“西北昆侖,外族躁動,恐有變。”

岱淵遣一衆師弟回門照顧被朱厭所傷的玉門道人,自己則揣測着清瑤的動向一路行至護城河邊。

“好巧,又是你呀!”覺察到身後有來人,清瑤轉頭,不料又是方才見過的小郎君。河邊不太明亮,之前燃燒着的蓮花燈到了燈枯油盡的時間,只剩月光撒下清冷的光輝落到流動的河面上,反射一些微弱的光點。

“嗯。”岱淵輕輕點頭。他朝清瑤拱手一拜,“昆侖幻境之主。”

清瑤還是古靈精怪的年紀學不會那一套刻板的彬彬有禮,她被人認出來也不覺不妥,只是毫不避諱地睜着眼睛把岱淵打量一番,這才注意人衣袍上的銀色卷雲紋。

“玉山弟子?”

“是。”岱淵站得筆直,目光毫不畏懼地供她打量。

“朱厭丢了?”清瑤明知故問。

“是。”

“你跟着我是想找到朱厭?”

“是。”

“這算是你們玉山一脈失職,要受懲罰的,知不知道?”

岱淵不卑不亢又朝着清瑤拱手道:“找到朱厭後,請君責罰。只是……”他想說師傅玉門道人年事已高又為朱厭重創,可否他代之一并罰過。

清瑤擺擺手打斷他,“你這人年紀不大,卻好生古板無趣。”

竟聽不出,她是在逗他。

岱淵不說話,只默默盯着她。

“你叫什麽名字?”清瑤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莫名覺得他挺有趣。

岱淵依舊是一板一眼的,他道:“岱淵。”

“我叫清瑤。”脆生生的女聲如同屋檐下随風而響的風鈴,她介紹自己時彎起好看的眼眸,裏面綴着閃閃發光的星星。

岱淵看着她,克制得咽下一口口水強裝鎮定,輕輕嗯了一聲,生硬地問她:“可有朱厭的線索?”

玉山的法器,全然追蹤不到它的痕跡。

“西北。”

聞言,岱淵苦大仇深地皺起眉頭,“西北外化之地。此處之人身強體壯彪悍魁梧野蠻至極,我族邊境多老弱……”

“走吧。争取在天亮之前找到它。”清瑤不由分說,按住他的肩膀,不過眨眼就來到西北荒涼的戈壁灘上。

白玉與赤銅的味道濃重,朱厭果真在此。

氣息突然暴漲,清瑤腰間的羅盤在砰砰響了幾聲之後驟停,她第一次遇到如此狂暴的朱厭,心裏說不出的沒底。

岱淵拔出佩劍嚴陣以待,他覺察到清瑤的緊張,安慰道:“如果我打不贏,你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啊?”心底生出一些微妙的情緒,她盯着岱淵堅毅的側臉看了看,笑道:“我好歹是年輕一代神官裏最厲害的那一個。”

“雖說現在說這個不太合适。”她有點緊張,“上元節。”

“嗯?”岱淵分出神來看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打贏了朱厭就告訴你。”清瑤突然耳朵發燙起來。

在無妄涯底被鎮壓了一千年的朱厭早已今非昔比,壓抑的憤怒爆發出來,席卷昆侖邊境與外化之地。大地躁動,開始顫抖。

“它不僅控制了人,還有鳥獸!”岱淵暗道不好,目光落在四周不斷搜尋,終于讓他抓住白頭紅腳的朱厭。長劍飛出,一道寒光,帶出冰霜。

清瑤旋即飛身而出,玄羽扇未來得及展開就撞上了遠道而來的颙(yóng),避讓不及胳膊硬生生被其喙劃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她來不及感受疼痛,一個空翻踢中鳥頭,将其掀翻在空中接着玄羽扇展開往前劃出一個半圓弧将它劈成兩半。

聞到血腥味的朱厭更加狂暴,岱淵一人漸落下風。人、獸傾巢而出,再不解決掉朱厭便将失控,清瑤踏風而去,召喚出滄溟劍從天劈下。朱厭靈活至極,兩人夾擊仍能從中逃脫。

天邊泛起魚肚白,太陽快要跳出地平線。

岱淵徒自與朱厭再交戰三十回合,趁其不備刺傷它的左膀右臂。他兩個後空翻退回到清瑤身邊,以劍鞘杵地支撐自己站起來,額頭上汗珠滾落不斷。

朱厭已多處創傷,之前已被挑斷腳筋,此刻也是強弩之末。清瑤擲出玄羽扇虛晃一槍,趁其閃躲之時,推出滄溟劍将其一劍穿心。

朱厭來不及反擊僵直倒下,躁動的大地瞬息平靜,被控制的人們陡然清醒,暴躁的鳥獸平靜下來重歸山林。

金色的日光灑向荒蕪的戈壁。清瑤暈乎乎地坐在咯人的沙石地面上。她努力地眨了兩下眼,才把失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上。天缥色的廣袖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黏糊糊沾在她的手臂上。這會兒她才想起疼,細細密密的,好像有一群小螞蟻在咬。

岱淵來不及先收拾朱厭和颙的屍體,三步并兩步跑到清瑤身邊,從衣擺撕下一塊布料替她包紮傷口。

她因為失血過多開始燒起來,渾身沒勁,又奔波一宿,此刻眼睛都睜不開。替她包紮完,岱淵才轉過身去收拾朱厭和颙的屍體。他一走,清瑤便放任自己倒在地上,尖銳的沙礫劃傷白皙細嫩的臉頰。

同類推薦